一張門板床

徐學鴻

舊時，柳莊有除門當床的習俗。囿于經濟原因，有親友投宿或在酷暑的晚上，柳莊人常將門板除下來，擱放在屋外或者堂屋間，門板的兩端搭在兩條長木凳上，一張門板床就鋪成了。特別是在酷暑的晚上，躺在擱放屋外的門板床上，遙望著夜空的繁星點點，享受著涼爽的習習晚風，別有一番鄉村情趣。

到了八十年代，整個柳莊百把戶只有張老伯一人還在堅守著這一習俗。日子逐漸紅火的張老伯家新建了三問大瓦房，舊門板被不銹鋼門替換下來，老伴建議讓木匠將舊門板改做幾個木凳子啥的。張老伯不同意，說年老身子硬，喜歡睡門板床，一天不睡渾身癢癢。這一睡就是整整二十年。

老伴去世后，在市政府上班的兒子張娃接張老伯到市里安度晚年。坐在瓦屋門口曬太陽的張老伯捋著花白的胡須，口氣硬硬地說：“去市里可以，但必須帶上這副門板床，同意就去，不同意拉倒。”

左鄰右舍一下子炸開了鍋，說張老伯越過越糊涂了，現在不管鄉下還是城里，床都是席夢思床，又洋氣又舒適，誰還睡這破舊的門板床呢。

最終，張娃還是答應了張老伯的要求。張老伯過世后，張娃子承父床，也睡那張門板床。凡有柳莊人到市里的張娃家串門，見此情狀，心里不由得都嘀咕道，張老伯睡門板床也就罷了，張娃睡門板床肯定在市政府機關里混得一般般的，現在做官的哪個不盆滿缽滿，估摸張娃能做到市政府綜合處處長位置已是祖墳上冒青煙了，日后肯定沒啥大出息。

但出乎柳莊所有人的意料，張娃很快由處長提拔為主政一方的縣長。上任時，張娃帶了一箱子書和幾套衣服，還帶著那副門板床。

秘書疑惑地提醒道，這破門板床不要帶了吧？秘書剛說到“破”字，感覺“破”字有損縣長的面子，忙用“哦”字悄悄地掩飾了過去。

張娃還是聽出來了，動情地說：“這哪是破門板床呀，這是家父最珍愛的一號‘支前門哪。”

秘書不明就里，尷尬地撓了撓頭。

張娃深情地回憶說：“過去柳莊家家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這門板是家父結婚時唯一新辦的家具。四七年春季，解放軍攻打盤踞在柳莊村外的縣城敵據點，部隊領導找到家父，對家父說，上級準備攻打縣城敵據點了，你家這兩扇新門板能否借給他們搭船橋，等拔掉縣城敵據點再送還給你家。家父二話沒說，就把新門板除了下來。部隊領導找來了筆墨，在新門板背面畫了一個大大的‘一字，表明這是部隊借到的第一個物件，并寫下了‘柳莊張開國的字樣。三天后縣城解放，新門板真的被送了回來，只不過新門板上多了幾個彈孔。”

張娃摸著門板上的彈孔，感慨地說：“家父知道我在市政府機關工作，協助市領導處理許多重大的經濟事務，擔心我把持不住自己，但他不善言辭，只知道他睡這門板床，就能時時提醒我要珍惜許多革命先烈用生命換來的幸福生活，要我不要忘本，不走邪路，不走歪路。家父這一睡就睡到去世呀。”

秘書有點淚眼朦朧。

張娃深隋地凝視著門板背面的“一”字，又說：“這‘一字，是家父一生的驕傲。從那時起，村集體的重活、苦活、累活、臟活，家父都搶著帶頭干，歷年來掙的工分都是全村最高的。家父希望我工作也要爭一流呢。”

張娃走到墻壁上父親的遺像前，細細端詳著好一會兒，感悟地說：“家父雖然不在了，但他留下的這副門板床透氣，涼快。常睡這硬硬的門板床，人的脊梁才會硬邦邦呀。”

秘書的眼睛濕潤了，重重地挺了挺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