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白

達一

給奶奶祝壽，是一年前我與爸爸的約定。那天晚上，爸爸把我叫到他的書房。推開房門，一股濃烈的煙熏味直嗆腦門，煙灰缸里的煙頭都堆成了寶塔形，四周還落下不少。

“爸，您不是早戒煙了嗎？”

“兒子，爸跟你說件事。”爸爸沒有正面回答我的疑問，而是徑直說道：“明年的中秋節(jié)是你奶奶的九十壽誕，給奶奶祝壽的事就交給你操辦了。”

“沒問題，爸，不過還早呢！”

一晃，中秋節(jié)就要到了。爸爸媽媽進去也快一年了，媳婦帶著孩子早就回娘家過了。到鄉(xiāng)下給奶奶祝壽，是我前期同兩個姑媽商量好的，也最隨奶奶的意。

中秋節(jié)的頭天晚上，我捎上給奶奶的東西，坐了半宿的綠皮火車，第二天一大早就來到了遠離省城的一座山區(qū)小車站。一下火車，一絲涼意襲身而至。天空明凈湛藍，空氣格外清新，樹葉上掛滿了晶瑩剔透的水珠，這里剛下過一場秋雨，四周正散發(fā)著泥土的芳香。

我七拐八繞地行走在通往奶奶家的山間小道上。遠眺山野，層林盡染，疊翠流金。路旁林中的啼鳴聲、山澗潺潺的流水聲，匯融成一首悅耳的交響晨曲，訴說著“世外桃源”的寧謐。

難怪奶奶不愿住在省城，總嫌我們家來人多不清靜，這兒多養(yǎng)心呀！

“奶奶——”不知不覺就到了奶奶的家門口，大老遠我就沖著奶奶喊了過去。奶奶早就端坐在門口，像是在等著我的到來，倒也看不出見到我的喜悅，奶奶的表情有點意外。

“哎！”奶奶還是應(yīng)了我一聲，也不問我為啥只是一個人來的，其實我已編好了說詞。一年未見，奶奶的身軀開始佝僂，布滿皺紋的臉龐顯得憔悴許多，一雙深陷的眼睛早被眼角紋包圍，但她稀疏的白發(fā)卻梳理得十分講究。奶奶一日三餐，生火做飯。雖是粗茶淡飯，可鄰居們總說她是個“福婆婆”，那是因為她健康長壽，兒子又是這方圓百里唯一在省城做官的體面人。

與往常比，奶奶的九十大壽要簡單多了，中午只有兩個姑媽家的人聚在這里吃頓團圓飯。記得奶奶的七十生辰全村人都來喝了祝壽酒，八十壽辰是爸爸在省城擺了幾十桌壽席，當然，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也都沒來。

“來，幫奶奶殺雞去。”本想陪奶奶說說話，可奶奶起身硬拉著我的手不緊不慢地走向雞舍，便伸手促住了一只大公雞，三下五除二就將大公雞的頭和兩只翅膀交叉擰在一起，順手拔掉了雞脖子上一撮毛，然后左手抓住雞，右手又操起一把菜刀朝雞脖子上來回蹭幾下，嘴里還不停地念叨咒語：“小雞小雞你莫怪，你是陽間一道菜;今年早早去，明年早早來。”

別看奶奶年歲都這么大了，可殺雞的一套動作還是那么利落有力，根本用不著我出手。說來奇怪，那只大公雞在奶奶的手上也不作掙扎，放了血后在地上撲騰幾下就不動彈了。

奶奶依舊佇立在那兒喃喃自語：“小雞小雞你莫怪……”眼睛卻出神地盯在了門前不遠處一群正在覓食的灰喜鵲身上。忽然，撲棱撲棱一陣響，灰喜鵲都飛走了，奶奶的目光也跟著投向了遠方，一行淚水已從眼角掉了下來。

哦！我陡然想起爸爸曾講過長輩殺雞時要“說白”的故事，便上前一步安慰奶奶說：“奶奶，您的話不會白說的，我知道有志者不吃嗟來之食。”

“你爸……從前不也是這么答應(yīng)我的嗎？！”

奶奶用憂傷的眼神望著我。

“……”我無言以答。

身在“桃源”并不“世外”啊，奶奶早就知道爸爸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