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澤

臨街的高樓龍騰虎躍,而一旁的古寺早已成為廢墟。
殘磚斷瓦灰飛煙滅,萋萋荒草敘說著往昔的光景。
巨大的石砌窗戶何時已埋進了泥土里,再也流不進寬廣的風。土地升到了它的半腰,還在耐心地承接著歲月的風塵,一寸一厘地升高。
誦經聲從未消失,呼喚,或是吟詠,或是贊嘆,生命的呼吸不息;跪地的雙膝從未拔起,深深扎下了靈魂的虔誠。高大的石柱絕不癱倒,紋絲不動,聳立在時空中,只讓倒影靜臥在強烈的陽光里。
花崗巖永不更改的堅硬與潔白證明著古寺曾經的完美,證明著“海上絲綢之路”鑄造的中外友好的情誼,證明著這里曾經衍生無邊無際的構想……
安溪湖頭。中山老街上一道時空的縫隙、歷史的詩行。
窄窄、短短的“船巷”,源源不斷穿過內陸山區的貨物,穿過號子激蕩、汗水滲透的流水線,通往碼頭,通往“東方第一大港”,通往“海上絲綢之路”的壯闊與漫長……
小巷鋪砌的巖石,怎能不被震裂、擦亮、磨圓?
一種罕見的圖騰,一種動人的詮釋。
我在小巷里來回行走,一次次踩踏巖石的照人的明亮和裂痕的深邃,一次次撞見當年前來招募水手的“大使公”鄭和,他忙碌的身影正在抒寫著“海上絲綢之路”的一個動人的細節……
一頭是山里人的創造,一頭是迎接的江、期盼的海,小巷的通道洶涌澎湃著安溪湖頭人的豪邁與光榮!
深山里有一條古道蜿蜒在府志里,延伸在老人的指尖。
深山里有一條古道通向遠離城市喧囂的石頭書屋,通向沉入崢嶸危巖中一塊習武的平坦巨石,通向官府為進京應試的名士餞行的小庵……
可我來到深山,只見荒草萋萋、松濤洶涌……我在荒草中撥浪找尋,我的手與荊棘的利刃相握,我的血滴落在斑駁的石上了——苔蘚叢中燦然開放的點點紅色小花,照亮了我發現的眼睛。
古人溫暖的勉勵與告別的話語、遠去馬蹄的脆響、習武的刀光劍影……在我的眼前延伸一條狹窄的路。
我撥動歷史的深廣與明亮,拾起路上凹凹凸凸的文字,叩響了當年古城行進的腳步聲……
一條從不消遁的、開放著燦爛花朵的古道,穿過了我的胸間。
一片花崗巖石砌成的潔白、堅硬的大石埕上,陽光粼粼沐浴下,一尊銅像矗立。他的寬闊雙肩,是異國他鄉的風浪雕塑的,是重擔挑出來的。
寬廣的胸懷儲存了太多太多思鄉的情與愛。
智慧的頭顱,像身旁故鄉的山峰平靜地朝向遙遠的地平線。歲月漂染的銀發,起伏著浮云。額頭上奔涌著思想的江河,雙眉挑起俠義的劍鋒。
夢中故鄉清溪的流韻閃爍在明眸里,流淌在月光里。
昔日眾人喚他“赤腳”的鄉親回鄉了,從此不再離鄉。
人稱“僑領”的游子,在一部華僑史上矗立的品格比青銅更閃亮、更久長。
蓄謀已久的時光泡軟了大洋樓,饑餓難忍的時光啃噬著大厝。
時光差遣日益繁茂的大榕樹擠壓大洋樓、逼迫大厝;時光裹挾著風風雨雨,摧殘著帥氣的大洋樓、堂皇的大厝。
時光的魔力誰也無法阻擋。
大洋樓的帥氣與妖嬈,在時光中抖落。殘破的大廳,高高的壁上懸掛著祖宗的鏡框,彩色的照片早已褪色,不完整的面容有些許無奈,些許悲哀……
大厝的沉穩與壯麗,在時光中斑駁。
原本的幽暗卻光亮起來,殘垣斷壁讓陽光大舉進入,閩南午后銳利的風將厚實的墻一寸寸割裂,將緊密砌疊的琉璃瓦一片片擊碎、席卷!
老一輩的華僑在時光中老去。大洋樓與大厝哀傷、衰老、殘破、坍塌,也就自然而然的了。但鄉親們誰也不愿將大洋樓與大厝拆建成新的建筑,而是盡力盡心看護維修,將它們刻滿的滄桑的歷史更是永遠銘刻心上……
時光的魔力也讓一部華僑史的檔案歷久彌新……
巖石是故鄉水的凝固嗎?巖石的寺,水靈靈地透出水的冰清玉潔。
巖石濃縮著火嗎?寺的巖石灼灼閃爍著純凈的光。
漫步古寺,聆聽巖石說話,話音細細柔柔、聲調清脆悅耳、言辭雋永有味……
花香從哪里來?原來佛戴花冠。
泉水叮咚,響自何處?觀音手中的寶瓶傾倒,滴落珍珠。
蟠龍的石柱,海風瑟瑟令我衣襟飄動。
石崖上王十朋的大字“泉南佛國”,飽含液汁,浸透墨香。
好高好大的牌坊啊,生機勃勃的叢林!在大地上茁壯生長,沐浴雨露,承接陽光,撫摸云彩;閃射著圣潔,宣敘著忠誠,展示著威武。
巖石又比鋼鐵還要堅硬啊,任你風霜雨雪、電閃雷鳴,任你時光千年咬噬,決不剝落恒久的信念。
漫步古寺,漫步故鄉巖石的世界,年老的游子邁步高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