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拉?平斯克

如果不去理會那些死黃蜂,這倒是一幢不錯的小木屋。臥室的床單和地板上,落滿了黃蜂尸體。在確定沒有幸存的活黃蜂之前,詹娜只能睡在客廳里了。但只要不去理會黃蜂,這幢木屋的確相當不錯。
廚房里還有一只兇惡的大捕鼠夾和一只被夾得腦漿迸裂的大老鼠在等著她們。但只要把老鼠夾連帶老鼠,統統掃進詹娜在水槽下面找到的黑色垃圾袋里,不去理會和垃圾袋擺在一起的那一大包捕鼠器和那一大包老鼠藥,再拿起黃蜂噴霧劑來回噴灑一番,一切就都會好起來的。
放在主屋角落里的那個水桶里盛著幾英寸高的黑水。墻面上,一道有如長尾彗星的水漬一頭向下指著水桶,這也無妨,只要不下雨,就不會引發什么問題。拿起那罐檸檬味清潔劑,輕輕一噴一抹,就大體能遮蓋掉墻壁上霉菌散發的輕微異味。
“這地方糟透了?!鄙癄栒f。
莎爾,她兒時的朋友,她多年的助手。莎爾為人處事總是直來直去,缺乏幻想,但這回她說得沒錯。
“嗯,這可是你預定的?!闭材戎赋?。
“店家可不會在‘便利設施一項列出死黃蜂和死老鼠。你只說要找一個既便宜又偏僻,還沒有無線網絡的地方?!?/p>
沒錯。便宜,因為詹娜現在手頭有點緊。要遠,因為如果想在最后期限前完成這本小說,她就不能分心。沒有無線網絡,理由同上。她需要的只是電力,她的筆記本電腦的電池已經老掉牙,只能直充,無法蓄電了。
她笑了:“這地方正合我意。我要把那張小桌子挪到窗戶旁。不管怎樣,風景才是最重要的?!?/p>
莎爾也報以微笑:“呼。好吧。你趕緊安頓下來,我來對付室內這些野生動物?!?/p>
這安排挺不錯。詹娜走出門,去車里拿自己的旅行箱。她拖著旅行箱,顛簸著滾過那一段泥地,砰地一下,隨手把旅行箱靠到門廊的三級臺階上。她停下來欣賞風景:滿山的樹木猶如一塊紅金相間的巨毯沿著山坡,緩緩向下鋪展。沿路還有其他小木屋——在去取鑰匙的路上,她們在房主的小木屋旁停了一下——但從這里放眼望去,只有大自然的琳瑯滿目,根本不見任何人跡。完美。
她把旅行箱拽進門口,靠墻放著,等確定了自己要睡哪個房間再挪吧。長沙發就是一張現成的床,她不介意在上面將就一晚。那張小方桌——就是一張現成的寫字桌——看上去很結實,有點老舊。歲月在桌子上留下了不少痕跡。那把椅子對她來說似乎有點硬,但她帶了一個坐墊和一個腰墊,以備不時之需。這不是她經歷的第一次鄉野放逐,也不是她住過的第一間小木屋,也不是她遭遇的第一批黃蜂和老鼠。如果想要時髦點的住處,只要說出口,莎爾就會預訂一處豪華的靜修處,而不是這間散落著死黃蜂的酒店。但這里正是她所需要的:沒有干擾,沒有舒坦,只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和一扇窗戶。
詹娜又往返了一趟,從車上搬來那幾本裝在牛奶箱里的參考書籍。莎爾找到了一把掃帚,正清掃著死黃蜂;她已經收拾掉了死老鼠。一個愿意幫自己處理尸體的助手!詹娜真不知道自己這是哪世修來的福氣。
冰箱聞起來沒啥怪味,運氣不錯。里面什么也沒有,只有一盒拆封的小蘇打粉。
“給我列個單子,下午你寫作時,我去幫你買東西?!鄙癄栒驹陂T口,正在扎一只裝滿的垃圾袋。
“這里有微波爐嗎?”
“我看到好像有。稍等?!?/p>
詹娜側身站到一旁,讓莎爾在櫥柜里翻找。莎爾從抽屜里翻出了一個滴漏咖啡機,一包咖啡濾紙?!班拧?/p>
莎爾離開廚房,一分鐘后,捧著一個小微波爐回來了?!霸陔s物間找到的?!?/p>
她倆都不得不側身站著,好讓莎爾把微波爐放在廚臺上。莎爾身上散發著一股孜然味,這是詹娜最不喜歡的味道。詹娜在抽屜里翻來翻去,終于找到一個拆過的信封。她在信封背面列了一張單子,都是些加工簡便的食物,不會擠占她多少時間。即熱即食盒裝快餐、奶酪通心粉、盒裝預拌沙拉、雞蛋、麥片。
“幾小時后我就回來。”莎爾說。
她們本可以在來時順路在雜貨店停一下,但詹娜知道,直接前來是莎爾的好意,為了讓她盡快開始寫作。
在這兒,除了寫作,她沒有別的事可做。當然,她可以出門散個步,或者讀會兒書,但這都是寫作之余的調劑。更重要的是,這里沒有手機信號,沒有互聯網,沒有電視。莎爾啟動了那輛租來的車,在土路上倒車,飛轉的后輪胎激起許多小碎石?,F在,只剩下她獨自一人了。
她把裝書的牛奶箱推到靠墻位置,書脊朝外。這些書有《西弗吉尼亞鳥類圖鑒》《西弗吉尼亞樹木圖鑒》《西弗吉尼亞野生動物圖鑒》《鐵路小鎮》《煤礦區》等。在紐約的家里時,她已經完成了所有前期準備,所有的人物塑造,所有的情節大綱,但當莎爾建議她來這處山區寫初稿時,她感覺氛圍很契合,這地方仿佛正是她夢寐以求的理想隱居所。她把電腦插上電源,坐下來開始打字。
等莎爾拎著四個購物袋回來時,詹娜已經有點餓了。“單子上沒有寫咖啡或茶,但作為必備品,我也買了。”
詹娜說:“你可真貼心。”她站起身,伸了個懶腰,伸手幫莎爾一起拎過購物袋。廚房不夠大,兩個人一進去就擠得滿滿當當,但如果詹娜不親自打開購物袋,她就搞不清楚到底買了什么,放在了哪里。莎爾身上仍然散發著孜然味,在這狹小空間里,真讓她喘不過氣來。這氣味催著她趕緊把買來的東西都歸置好。
“進度如何?”莎爾很了解她,所以從來不問具體字數。一句“進度如何”,如果詹娜已經動筆,就可以明確回答寫了多少字,如果她卡頓了,也可以含混地回一句進度不佳。
“已經寫完了第一章。”詹娜大大方方地說,今天沒必要委婉躲閃。第一章總是最容易的。簡·迪納——那位懶散隨意的女偵探——再度隆重登場。詹娜只需要找個借口,把她送去某個需要她出現的地方。
“棒極了!走之前,要不要給你做點晚飯?”
“不用了。我準備現在就吃個點心,然后再寫一點。今晚我可能只吃點零食了?!闭材饶闷鹨环菟芰虾醒b的預拌沙拉,“你也趕緊去登記入住吧。你打算住哪兒?”
“山腳下的汽車旅館。晚秋季節,房價簡直便宜得要死,而且這個小鎮也算不上什么旅游勝地?!?/p>
“你真不想待在這兒嗎?你可以睡臥室,我睡沙發?!?/p>
“就算我不留下來,你也不會去睡那間滿是死黃蜂的臥室。算了,我還是去別的地方住。我可不想打擾你寫作?!?/p>
“好吧。我怎么才能聯絡到你?在這里連一格手機信號都沒有。”
“明天早上一起床我就過來?;蛘呶以僬艺?,看看這屋子里是不是藏著一部座機?”
“不。不用這么急。要是今晚我文思不斷,明天可能會睡到很晚?!?/p>
“了解。十點怎么樣?”
“完美?!?/p>
“還需要我為你做點什么嗎?還是我現在就出去,好讓你和主角重逢?”
詹娜感激地咧嘴一笑。
小木屋的氛圍很適合寫作。事實上,在停下來吃沙拉前,她已經寫到了第二章的中間部分。吃完沙拉,她把床單鋪在沙發上,從臥室壁櫥里拿出一條有點脫線的舊毯子,舒舒服服地蜷成一團,開始讀起《鐵路小鎮》。書中有很多有用的參考信息,但她長途顛簸,舟車勞頓,加上一下午持續寫作讓她筋疲力盡,不到十點她就睡著了。夜里,她無緣無故被驚醒了一次,之后又被一陣急促的沓沓聲驚醒,這可能意味著那只死老鼠的親朋好友們也住在這里。
早上6點,鬧鈴還沒響她就醒了。立在窗戶下的電暖器讓沙發保持了一夜的溫暖,但顯然,在毯子外面,山上的清晨透著一股寒意。她準備煮一杯咖啡,熱一份早餐,然后開始工作。她伸手打開燈。
她的喉嚨發癢,胸口痛得仿佛咳嗽了一晚,腳踩在地板上,冷意立刻穿透了襪子,她慢吞吞走進了廚房。莎爾早就把咖啡和濾紙放在了咖啡機旁,以便詹娜能盡快喝上。
詹娜不知道自己為何這么幸運。以前,她并不覺得自己需要什么助手,直到這位兒時玩伴向她自薦。到了現在,她的生活離了莎爾已經根本無法正常運轉。其實,除了開車,莎爾做的事情她自己也能做。但要想集中精力寫作,還是得有個得力助手,幫她日常購物、接洽出版商,制定旅行計劃。從小到大,莎爾一直陪伴著自己,照顧著自己,但正式聘用莎爾做助手,讓她的寫作事業更加順遂了。
到目前為止,她已經寫了四十多部小說,這些小說可以說是她真正的夢想結晶。構思策劃新故事仍然要苦思冥想,是一個必須攻克的難關,但這些年來,寫作過程本身已變得越來越熟練順暢了。只需一幢安靜的小木屋,窗前一張小書桌,遠離任何讓人分心的東西。
她插上咖啡機的插頭。當咖啡機咯咯作響時,她從櫥柜里找出一包即食燕麥片,倒進碗里,加了一些水,放進微波爐里。當她按下開始鍵時,砰的一聲,電突然斷了。冰箱還在嗡嗡作響,但木屋里一片漆黑,靜得可怕。難道除了冰箱,整個木屋的電器和插座都是串聯在一起的嗎?這意味著她的電腦和加熱器也沒電可用了。
為什么這種倒霉事總是發生在咖啡煮好之前?她檢查了所有的壁櫥和櫥柜,都沒發現配電箱,看來是被安裝在了屋外。詹娜穿上鞋,披上外衣,走到木屋后面,嘴里咒罵個不停。這該死的配電箱很可能在木屋的地下室里。小時候,在一個地下室里,有個什么東西把她嚇得夠嗆,直到今天仍讓她心有余悸。地下總是躲藏著各種古怪的東西。
一根棒球棒靠墻立在地下室的窄門旁。上面用藍色記號筆寫著“趕蛇杖”。寫字的那個人,還在門邊畫了一幅簡筆漫畫,來展示這趕蛇杖的用法?!鞍焉呲s走,不必殺死?!薄拔鹫囱?,勿殺生?!?/p>
她可以等莎爾來處理,但這要等上幾個小時,而且她的大腦已經在抱怨咖啡因不足了。最好自己動手解決。
她擰住門把手,使勁一推,窄門吱嘎一響,開了。她揮舞趕蛇杖,清理著蜘蛛網,希望能驚走在里面打盹的蛇。再沒有活物移動后,她從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機。這里沒有手機信號,但手機電筒還是能派上用場。她掃視了一圈,里面空蕩蕩的。此時可不能猶豫不前。
她彎著腰朝前走。天花板比她想象的要高一些,地板比她想象的要低一些。稍微佝僂一下腰,尚能勉強站直。有個東西被她踩得窸窣作響,閃光燈向下一晃,原來是一根蛇蛻,至少有三英尺長。她打了個寒戰。
配電箱就在這里,但不是斷路器跳閘,而是保險絲熔斷了。這個地下空間被立柱分割成一些2*4英尺的小地塊,空蕩蕩的,沒有堆什么雜物。偵探作家的直覺告訴她,這是一個絕佳的藏尸處,但也很容易暴露。你還得挖個坑,把尸體埋起來,否則尸臭會從地板下散發出來。作案之后,你還必須得擦除痕跡。
回到小木屋,她不停撣著頭發上的蜘蛛網;早知道就戴個帽子了。她翻遍了所有的抽屜和壁櫥,尋找著保險絲。她發現了一把錘子、一盒釘子、更多的捕鼠夾、老鼠毒餌、黃蜂噴霧劑、垃圾袋、洗碗皂和海綿??删褪菦]有保險絲。也沒發現火柴或蠟燭,這兩樣倒還有點用。在櫥柜最上面的抽屜里,放著一本泛黃的小冊子《山墅木屋度假公司》,封面上印著一張模糊的風景照,一個電話號碼。但這號碼派不上什么用場。
房主的木屋離這有多遠?大概一兩英里吧。她可以步行下山,直接去敲他的門。現在去打擾,可能為時過早,但考慮到斷電給住客帶來的不便,這也情有可原。廚房里應該貼一條告示:不可同時使用多個電器設備。或許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微波爐被藏進雜物間。見鬼。
她戴了一個絨線帽,把頭發包住,留了一張紙條解釋自己去了哪里,以防自己回來之前莎爾已經趕來了。她把電腦放進背包,背在身上,她可不相信門上那把脆弱的小鎖。山路很陡,土塊和碎石不時在腳下崩散,讓她走得更艱險了。半道上,她腳下一絆,猛地往下跌落,她趕緊伸出雙手,攤開四肢,盡可能緩沖著地,她扭了一下身體,以免砸壞電腦或砸傷尾骨。最后是左臀和左肘先著地。左肘傷得最重,上面的皮膚撕裂、碎石嵌進了肉里。
之后,她走得更慢了,一邊走,一邊剔胳膊上的碎石。她琢磨著:如果把步子縮小,每一步下降的坡度就可以小到忽略不計;如果她像企鵝一樣左右搖擺著走,每一步都斜著讓全身重量落在一只腳上,就不會往坡下栽倒了。簡·迪納會很欣賞她的機智。這個角色是一個退休的物理學教授,住在一輛房車里到處漫游,不時在各個小鎮駐足,運用物理知識和各類常識偵破各類謀殺案。
當詹娜終于走到另一幢小木屋前,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并不知道房主木屋的門牌號碼。坐在車里等莎爾去取鑰匙時,她可曾注意到那幢木屋的什么細節?她閉上眼睛會像。房主的小木屋比她住的要大,比眼前這幢也更大。門前有條陡峭的車道,路中間突著一塊大石頭,莎爾不敢開著租來的車碾過去。一輛深藍色的越野車,掛著西弗吉尼亞車牌,保險杠上貼著一張WV①貼紙,看起來像神奇女俠②的標志。一個用木頭做的風鈴,這玩意兒叫什么來著?木風鐘?回去以后,她得查一下這個詞。
不是這一幢,下一幢也不是,第三幢看起來就像了。藍色越野車,風鈴。這幢小木屋少了一點租屋的感覺,更多了一點家的氣息。區別在哪里?區別在于木屋前的陳設。門廊臺階兩邊的一排鉤子上,掛著一籃籃橙菊。整幢木屋的正面都是門廊,下面是一長條玫瑰花圃,花枝被修剪得很低矮,以備過冬?;▔餂]有雜草,土壤被耙得很細,很平整,上面僅有幾道細碎的動物足印。
她看了看手機,時間是7:33。在正常情況下,或許現在去敲門還為時過早,但如果不用面對面,她會毫不猶豫地撥打手機,向房主投訴。沒有咖啡,沒有暖氣,沒有電??赡芤矝]有淋浴——這得看是電熱水器還是燃氣熱水器。在這種窘境下,房客當然會找上門,房東應該有心理準備才對。
前門開著,紗門也開著,這很可能意味著主人已經醒了。詹娜踏上門廊,抬手敲了敲門框。門墊是青綠色的,上面印著一只美洲駝。
“有人在嗎?”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并不知道主人的名字。
“有人嗎!”沒人回答,她又喚了一聲。
她把頭伸進門里。門右邊的一排鉤子上掛滿了鑰匙圈,上面整齊寫著各幢小木屋的地址,偵探作家的直覺指出,這簡直是在邀請別人入室搶劫。鑰匙排鉤下面是一張鞋墊,上面放著兩只沾滿泥的靴子。鑰匙排鉤旁邊,有四個衣鉤,掛著四件迷彩獵裝;莎爾前一天去敲門時,房主正穿著其中一件。那時詹娜坐在車里,只匆匆瞥了他一眼。
她又喊了一聲,然后轉過身來,向門前張望,既然門開著,房主也許溜達到外面什么地方去了。這里遠離大道,人跡罕至,本地人也許習慣了不鎖門,但房主把屋前這方小天地布置得那么細致,出門時卻任由大門敞開著,她總覺得有點奇怪。
直到她沿著門廊向左走了幾步,她才看見了那只腳。一只赤腳,腳趾向上,就躺在越野車的另一側。
“你還好嗎?”她喊了一聲,快步繞過越野車巨大的前格柵。
他不會回答了。一個中年白人男子臉朝上躺著,左膝彎曲,似乎是在躲避什么東西時,仰面栽倒了。他的后腦勺靠在一塊石頭上,“靠”這個字也許不太恰當;整塊石頭都被血染紅了。他的表情極其猙獰,簡直可以說是被嚇死的:雙目圓睜,嘴巴大張,嘴角裂開,有鮮血滲出。
她彎下腰,伸出兩個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沒有脈搏。他的皮膚比她的手指更冷。他右手上沾有碎石,但沒有血跡;他并不曾伸手摸向自己的后腦勺,看來他肯定是一倒地就身亡了。
這個男人身穿一條運動長褲,彎曲的左膝蓋處,有一處帶血的大裂口,胯部的接縫處也掙出了一個小破洞。沒穿襯衫、沒穿襪子、沒穿鞋。他右邊乳頭上方文著一個古怪的單詞:鏡像對稱的“呼吸”。這文身僅供他自己低頭欣賞,而不是給別人看的。被擦破的左膝蓋上沾滿了車道上的碎石,腳底也滿是擦傷。作為一個常年在山上跑的人,他的雙腳卻沒什么老繭。這個細節讓她的肘部一陣刺痛,這提醒了她:眼前這一幕是現實,不是小說。
一具尸體。一具真實的尸體,不久之前,他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這人穿著一條破褲子,慘死在自家門口。當你發現一具真正的尸體時,你會怎么做?當遭遇謀殺事件時,簡·迪納和她周圍的人會怎么做?
她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有一格信號,她松了一口氣。但當她把手機放到耳邊時,信號消失了,她側頭瞄了一眼屏幕,那一格又回來了。她沿著車道,往前走了幾英尺,找到了一個信號更穩定的地方。
接電話的女人顯然是被詹娜吵醒的,她打了個呵欠,慢吞吞地問:“911,您需要醫療急救、火警,還是警察介入?”
“我發現了一具尸體。”
那個女人咒罵了一句,接著聲音消失了。詹娜轉向左邊,聲音重新出現,“抱歉,我不該爆粗口。你確定死了嗎?”
“是的。沒有脈搏。我檢查過了?!?/p>
“你目前的處境安全嗎?”
“我還算安全吧。事實上,我也沒把握?!彼h顧了一眼四周。到底是什么東西能把他嚇得鞋都來不及穿,就從家里跑出去呢?她甚至沒有想過自己也可能會遭遇危險。她只感到出奇地冷靜。
“他看起來像是磕到了腦袋?!?/p>
電話里接線員的聲音很模糊,詹娜走近越野車,試圖找到信號。引擎蓋上有一串動物的足印。她一邊揮舞著手機,一邊盯著足印看。
接線員終于回來了:“小姐,喂?你叫什么名字?”
“蘇珊·克——啊,蘇珊娜·格雷戈里①?!彼Z氣很平靜,心里卻慌亂得很,差點兒說出自己的筆名。
“你在哪兒?”
這個問題也很棘手?!鞍?,真不好意思,但我實在不知道這是什么路,屋子上也沒有門牌號碼。我住在一幢度假小木屋里,昨天剛到,是我的助手開的車,她安排的入住……如果我打開手機,你能定位到我的位置嗎?”
“定位需要幾分鐘,而且只會告訴我離你手機最近的那個發射塔的位置。尸體在你的木屋里的嗎?”
“不是,我出來散步時發現的。是租給我小木屋的那個人?!?/p>
“是不是山墅木屋度假公司?”
“沒錯!”
“死者的頭發是不是灰棕色,有點卷,有點長?”
她又俯下身去看了看他?!笆堑??!?/p>
“是加里·卡朋特。你在麥克吉爾尼路上。在警察抵達之前,你覺得自己待在那兒安全嗎?”
“是的。”
“好的。請不要觸碰任何東西,三十到四十分鐘內,警察就會趕到現場。能告訴我你的電話號碼嗎?”
詹娜報出了她的電話,并承諾如果情況有變,她會再次撥打911。手機在這個位置有一格信號,她趕緊打給莎爾。和911那位接線員不同,莎爾立刻就清醒了。
“我還以為山上沒有手機信號呢!”
“我那間屋子確實沒信號,電也斷了。今天早上我煮咖啡時,整個小木屋都斷電了,我還以為是跳閘,沒想到是保險絲燒斷了,屋里找不到備用保險絲,我就下山了?!?/p>
“不會吧?!?/p>
“我做到了。我也能獨當一面。你不可能一直陪在我身邊。但聽著,我打電話來,不是為了說這個,而是因為我去了房主的家,就是你取鑰匙的那一家,但是,呃,我發現他死了。要是你早上趕去了木屋,發現我不在可能會著急。所以我留了張紙條,可……”
“死了?”莎爾一聲反問,打斷了她的連珠炮。
“是的。”
“怎么死的?”
“似乎是磕破了腦袋。淌了很多血。”
“意外?”
“似乎是。”
“很好。好吧,這時候不該說很好,只是比起更糟的情況……聽著,我這就來接你。”
“911接線員讓我等在這里?!?/p>
“行,我過來和你一起等。你沒必要再一路走回去?!?/p>
莎爾真是個好助手。詹娜謝過她,然后掛斷了電話。
如果這是她的小說,此刻,簡·迪納將開始進一步調查。趁警察還未趕到,走進門廳,在房子里四處瞧瞧。在現實中,這么做似乎很愚蠢。她可不想讓自己的腳印布滿整個屋子。給真正的警探添堵,這是胡鬧。
她坐在門廊上,把頭靠在欄桿上。她本以為自己昨晚休息得很好,但疲勞感一下子涌上來?,F在時間還太早;她還沒有喝到今天的第一杯咖啡。她閉上了眼睛。聽到路上有車輛駛近的聲音,又睜開眼睛。那輛租來的車在離木屋很遠的地方熄火,停在了路左沿,以免磕碰車道上那塊大石頭。莎爾下了車,手里拿著一個紙袋和一杯咖啡。
“祝福你。”詹娜說。
“我可不要什么祝福。把你的背包給我,我去扔進車里,這樣警察就不會把背包當作現場物證扣留。吃松餅時,把紙袋墊在手上,這樣碎屑才不會掉滿整個犯罪現場。這是藍莓味的——店里沒有巧克力碎。聽我說,既然你說了要待在木屋里等我來,就該老老實實待著?!?/p>
“沒有電,沒有咖啡。你要我在屋里一動不動四個小時?”
莎爾嘆了口氣:“不……我……只是現在,你會被警察詢問很久,可能還會被當作嫌疑人,可你需要集中精力來應付最后的截稿日期?!?/p>
“嫌疑人?”
莎爾朝尸體的方向點了點頭:“你發現了尸體。你是個偵探小說家。第一個發現尸體的人難道不是警察的首選懷疑對象嗎?你有作案便利。”
“但沒有作案動機。嗯,我的確沒喝上咖啡,但也不至于沮喪得要去殺人?!?/p>
“警察詢問時你不會開這個玩笑吧?”
“不會。”
“你沒在尸體旁邊亂摸亂碰吧?沒走進那扇開著的門吧?”
“我根本沒有!”詹娜大聲否認,仿佛她從來沒冒出過這些念頭,“好吧,也許不是‘根本沒有,但我發誓,我真沒那么干。我只走到門口,僅此而已?!?/p>
莎爾揚起一根眉毛:“我相信你,只是……待會兒警察勘查現場時,你盡量不要顯得太熱切,好嗎?”
她倆一起坐在門廊的臺階上,詹娜呷著一杯合自己口味的咖啡,兩勺白糖,一勺牛奶。也許經歷了20分鐘的車程,稍微有點涼,但仍然很香甜。
一輛藍金相間的福特金牛,頂上豎著一根巨大的天線,停在了莎爾租來的車后,堵住了去路。兩個警察下了車,都是年輕白人。高個子金發碧眼的,臉上有胡子茬,警服皺巴巴的,仿佛是和衣睡覺壓皺的。那個黑頭發的,警服熨得筆挺,胡須刮得干干凈凈。
“我是迪克森警官,這位是費希爾警官。你們兩位是?”
這回,詹娜順暢地報出了自己的名字,莎爾也做了自我介紹。
“是哪位發現了尸體?”
“我發現的,警官。莎爾幾分鐘前剛趕到,等我們談完,她會開車送我上山?!闭材戎噶酥竷奢v車停靠的地方。這兩個警察是州巡警,開了四十分鐘的車,一定是從鎮外趕來的。匆匆問了這兩句,他們立刻轉身就去查看尸體,繞著越野車兜了一圈,消失在車另一側,這讓詹娜有點緊張。
她琢磨著停在左手邊的這輛越野車。車頭正對著木屋,而尸體躺在她看不見的副駕駛那一側。尸體手里并沒有攥著車鑰匙,褲子也沒有口袋,所以他并不是要開車離開。也許是想從車里拿點什么?她望了一眼,發現車門沒鎖,或者說,駕駛側的車門是開著的??赡苁沁@個小鎮太偏僻,人們習慣了不鎖門,但如果車門真的都沒鎖,他為什么要繞到另一側,不徑直從更近的駕駛側上車呢?
她又回到原先的猜想,他一定是在害怕什么,所以逃了,那么他到底在害怕誰,害怕什么?一種動物嗎?到底是什么東西爬過了引擎蓋?一場噩夢嗎?也許他是個喜歡夢游的,或者是被自己的噩夢嚇得失魂落魄。也許是嗑藥嗑糊涂了?;蛟S是一種不太合法的藥物,比如冰毒或迷幻劑。
其中一名警察——迪克森——回到了警車里,正對著車載電臺呼叫,但令她沮喪的是,她聽不清他的聲音。菲希爾掏出一個相機,對著尸體拍起照片。詹娜呷了一口咖啡,盡量遵從莎爾的囑咐,掩飾住自己的興趣。如何展現一個路人適度的興趣呢?初次遭逢謀殺現場的擔憂,帶著一點“我什么時候能回去工作”的焦慮,也許是這樣沒錯。
迪克森走回木屋門前:“好吧,顯然你說得沒錯,他的確死了,我已經上報了局里。我們得等重案科來正式勘查,但我現在就可以給你做筆錄,然后你就可以離開了。第一個問題,你是怎么找到尸體的?”
詹娜講了咖啡、微波爐和保險絲的事,以及自己如何徒步走下山。
“多遠,兩英里嗎?”
“我想是的。”
莎爾插了一句:“房主說過,從他家往山上再開1.8英里,就能抵達我訂的那間小木屋。”
詹娜則坐在寫字桌前。她聽到那扇窄門嘎吱一聲被推開,當莎爾切斷主電源時,冰箱嗡嗡地抽搐了幾下后就沒了動靜。詹娜走進廚房,從擺放刀具的抽屜里挑了一把看起來最鋒利的,然后攥著刀回到桌前,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干。
她朝窗外望去,深秋的山坡上,一大片金黃和鮮紅的樹葉相互交織。她從牛奶盒里抽出《西弗吉尼亞野生動物圖鑒》,典型的70年代俗氣封面:一處河畔,羅列著一只美洲獅、一只熊、一只郊狼、一只雄鹿,還有一只可能是水獺。她翻到了爬行動物那一章。
“啊哈!”地板下面傳來一聲歡呼。一分鐘后,燈亮了,冰箱發出咯咯聲。“電通了嗎?”莎爾的聲音傳來。
“通了。”詹娜朝下喊道。
莎爾回到屋里,用手撣了撣頭發,仿佛是生怕頭上還掛著蜘蛛網。“也許能堅持到明天煮咖啡或者開微波爐的時候。需要我給你做午飯嗎?”
“不,我想先寫一點。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本地只有四種石龍子和兩種蜥蜴,它們的足跡跟我看到的完全不一樣。”
莎爾瞄了瞄詹娜手里的書:“也許在出版這本書的1975年之后,又有新的物種被發現了?!?/p>
“也許吧。”
“還有其他我能為你解開的謎團嗎?如果沒有,你就老老實實坐下來設計自己的迷局吧。”
詹娜猶豫了一下。她不確定是否真的想要繼續刨根問底:“你——你提到了那家伙的文身?!?/p>
“嗯哼?”
“你什么時候看到的?你下了車,端著咖啡徑直朝我走來。從我們當時坐的位置,你最多只能看到他的腳。”
“昨天看到的,在我停車去取鑰匙的時候?!?/p>
“昨天,他穿的是一件拉鏈夾克?!?/p>
莎爾穿過房間,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所以呢?你認為犯罪嫌疑人是我?還是你的新品種蜥蜴?”
“我也不確定。這些只是我觀察到的細節和線索。我也被搞糊涂了。”
“這就是現實。跟小說比起來,現實太混亂、太離奇了。在小說里,排水溝里的一根頭發、地上的一處輪胎印,就能解開所有謎團。但要想解開現實中的謎團,你準會被逼瘋。再說了,這只是一場明明白白的意外。別再多想了。除非你還發現了別的什么疑點?”
“你從來沒問過我?!闭材刃÷曊f。
“你說什么?”
“你從來沒問過我尸體在哪里。你徑直走過來坐在我聲旁。照常理,尸體更可能是躺倒在屋子里。但你從來沒問過我,你坐的位置也看不到尸體,可你卻朝尸體的方向點了點頭?!?/p>
“你一定是在電話里講過?!?/p>
“我沒說過。之前你肯定到過那間木屋,看到過尸體。你究竟在搞什么鬼,莎爾?”
她倆互相瞪視著對方。她甚至記不起來,莎爾做她的助手到底有多久了?這本身就很奇怪?!耙苍S我應該再下山去走走。我敢打賭那些警察還在那里。我可以告訴他們我的發現……”
“一條不存在的蜥蜴?”
“一個對我撒謊的助手。”詹娜站了起來。廚刀還拎在手里,她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如果我告訴你,你并不想知道這所謂的真相呢?我無微不至地照顧了你二十二年,我想我有權要求你信我一次。”
二十二年。詹娜咬著嘴唇,思考著?!叭绻阒闭f你沒有謀殺他,我會相信你,但不管怎樣,你明明早就知道有人喪命,卻對我撒謊。你贏得了讓我信任你的權利,但我不知道現在到底還能不能信你,你對我并不完全坦誠?!?/p>
莎爾在沙發上躺倒下來,抓起枕頭蒙住腦袋?!斑@么多年了,我只希望這一次你能對我說:‘我完全信任你。”
“你在說什么呀?我一直都信任你。你知道我的銀行賬戶,你掌管著我的信用卡,你……”
莎爾放下了枕頭:“你每次都這么說,但事到臨頭,即使我說了‘別去碰尸體,你還是忍不住要伸手。你能把刀放下嗎?反正你從來不會真的動刀?!?/p>
詹娜低下頭。攥在手里的這把刀看著出奇的眼熟,仿佛眼前這一幕是她自己寫的劇本。她的腦海里翻騰著上千個疑問,但不知道該先問哪一個。
她竭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冷靜些:“‘總是和‘別去觸碰尸體,怎么會出現在同一個句子里?今天這樣的變故難道以前也發生過?”
莎爾用胳膊肘支棱起身體:“給我講講,你是怎么寫上一本小說的。”
“《兇蚊之地》嗎?我們飛到明尼阿波利斯市,在離市區幾個小時車程外的森林里租了一棟老房子?!?/p>
“寫作過程呢?你還記得我們在那里度過的時光嗎?”
詹娜想了想,然后搖了搖頭:“不記得。我從來都不記得寫作時發生的事情,不管多么有趣,多么精彩,全都忘掉了。這真是個遺憾。我們選定了那些美麗的度假勝地,然后時間一晃就過去了?!?/p>
“好吧。那你的第一本書呢?你還記得你的第一本書嗎?”
“當然記得?!?9號營地》?!?/p>
“不是你賣出的第一本書——是你寫的第一本書?!?/p>
“好像是一本恐怖小說,暗黑系的,叫《眼角的黑影》。里面寫了一種超自然生物?!?/p>
“具體寫了些什么?”
“天哪,我那時才十幾歲。那種生物在人體內產卵。”
“那本書為什么會被退稿呢?”
“出版商說,這本小說不太正常。太混亂,太怪異。模仿痕跡明顯。我不知道該怎么修改才能合出版商的意。之后我又寫了《49號營地》,于是現在我成了一個偵探作家,不寫恐怖小說了。你問這些干什么?”
“還有一個問題:你昨晚吃了什么?”
“我——嗯——我忘了。我當時忙著寫作,但我敢肯定自己吃了東西。”
“沙拉。你吃了沙拉。昨天你進度如何?”
關于寫作字數,詹娜似乎不應該忘記,但她怎么也想不起來?!昂冒?。莎爾,你問這些到底要說明什么?”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但你是不會相信我的?!?/p>
“這個問題我們剛剛討論過了。”
“是的,但我現在要說的是另一件事。”莎爾停頓了一下,嘆了口氣,“有件……有個東西。有點像《眼角的黑影》,你要聽嗎?”
“一個東西?”
“一個生物。這么說吧,你發現的引擎蓋上的印跡,的確是某種生物留下的,但它并不在這本野生動物圖鑒里,因為它不是本地的,它是搭便車來的?!?/p>
“搭便車?”
“是的。你能不能別再重復我的話了?你很快就會聽明白的,我保證。就像你說的,這個東西是個超自然生物,它會趁人睡著時在人體內產卵,然后卵會孵化,第一個孵化的幼崽會吃掉其他卵。”
“然后它會吃掉宿主的內臟,穿透人體,降臨到這個世界。我當然知道。是我寫的這本書,不是嗎?”
“不!你寫錯了。它不會從里面把人吃空。它會一直潛藏在人體內,處于休眠狀態,直到需要產卵時才出來?!?/p>
“我怎么可能把自己的書寫錯呢?”
“我不知道。你大概是忘了。你總是遺忘?!?/p>
“我還是不明白,你到底想讓我怎么去改這個故事?我不再寫恐怖小說了。你為什么不自己去寫呢?”
“這不是故事,詹娜。這就是我想告訴你的事實。你今天早上醒來時,喉嚨是不是有點痛?你的肺也很疼,但你不記得自己晚上咳嗽過,對吧?”
詹娜聳了聳肩。這才過去了幾個小時,但早上的感受仿佛已經隔了很多年。
莎爾嘟噥一句:“你每次都要我動真格,太可惡了?!?/p>
她把手伸進包里,拿出一袋棕色粉末?!皝恚笠淮椋旁谏囝^上?!?/p>
詹娜別過頭去。
“來嘛,聞一下。這是孜然粉。”
“我討厭孜然粉?!?/p>
“你們兩個都討厭孜然粉。來吧,拜托了。一小撮就行?!?/p>
詹娜一時不知所措,莎爾——這個認識了二十二年的好友——此刻突然變得陌生起來,她正以非常誠懇的語氣向她提出一個古怪的要求。最后,她還是勉為其難吞下了一撮,然后咳嗽起來。她越咳越厲害,孜然粉似乎嗆進了肺里。更古怪的是,胸腔里仿佛有無數爪子在抓撓。她一陣干嘔,一個東西從喉嚨里冒了出來。它沿著她的食道,拼命往外爬,還沒等她張開嘴,就迫不及待地扒拉她的牙齒和牙齦。
從她嘴里溜出來的東西既不是蜥蜴,也不是石龍子。它的腿太多了,兩排細腿中間沒有尾巴,而是夾著一張臉,向前伸出一只拖地的長鼻子。它沒有眼睛;一身黑皮膚皺巴巴,黏糊糊,松松垮垮。它跑得飛快,一晃就不見了蹤影。它在沙發下嗒嗒跑過,讓詹娜想起了半夜的聲音。當那怪物從視野中消失時,前一刻發生的事,甚至怪物的模樣,已經開始從詹娜的記憶中消散。
“這他媽——究竟——是什么鬼——”每吐出一個字,喉嚨就痛一下。
“每次都是親眼看見,你才會相信我的話。”
詹娜把刀遞給莎爾:“殺了它!”
莎爾沖她擺了擺手?!芭叮∈“?,各種方法我們倆都試過。火燒、水淹、槍擊、刀刺。它有很強的生存意志?!?/p>
“它在我身體里做什么?”
“它住在里面。你是它的宿主。我想它不會傷害你。”
詹娜伸出舌頭,舔了舔生疼的嘴巴,莎爾馬上改口道:“嗯,通常不會。在你不吃上一口孜然粉,把它整得七葷八素時,它好像會分泌一些黏液,來麻醉你?!?/p>
“麻醉?”
“是的,這樣你就會放松下來,忘了它何時離開,何時回來。你根本不記得這些年的旅行。當你回家后審讀初稿時,你總是說:‘我一定寫得很忘我,因為我一點都想不起來自己寫過這些情節。”
詹娜點了點頭。她知道,必須問出那個艱難的問題:“那么,在這個故事里,你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我做我一直在做的事,當我們還是孩子時,我們倆被困在我爸房子的地下室里,它選擇了你。當我說服你雇我當助手后,事情就變得容易多了。一旦你開始出現失憶跡象,我就會給你找個偏僻地方,讓你老老實實待著寫書,一年兩三次。同時,我會每天給自己搽孜然粉。要是出了什么差錯,我得盡量讓你別太招警察注意,比如這次。盡量讓你遠離尸體,有時候你很聽話,有時候你會捅個大簍子,就像今天?!?/p>
詹娜腦中涌起無數疑問。沒錯,她確實會間歇性失憶,但只是忘了旅行寫作期間的事。她總是迷迷糊糊就寫完了小說,而且每年都能輕易完成兩本書。不寫書時,她能記起所有事情,至少她自己是這么認為的。她決定撇開這些傷腦筋的疑團,又開始對莎爾的話挑起刺來?!啊浅隽耸裁床铄e是什么意思?”
“這怪物也會對其他人釋放那種麻醉黏液……當我趕去時,那些被產了卵的新宿主一般都昏迷著。我通常能把卵從他們嘴里刮出來,他們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但有時候也會出點差錯,讓一些宿主做噩夢,或者宿主看到了它的真身,他們會跌下樓梯,或者攻擊它,或者會攻擊別人,又或者像這個倒霉蛋,倉皇逃出房間,磕破了腦袋。我還是得把卵從尸體嘴巴里摳出來,免得讓法醫發現端倪?!?/p>
“為什么不讓法醫發現呢?為什么不把真相告訴醫生,或者生物學家?”
莎爾看上去嚇壞了:“他們會扣押你,把你隔離關押,免得那東西再寄生別人。他們也會發現,不管用什么手段都殺不死它??赡阌泻贤谏恚氵€得寫書?;蛘咚麄儠辛粑?,因為我掩蓋了它的存在,這樣我就不能再保護你了?!?/p>
她的話雖然可怕,但也有一定的道理。莎爾的做法可能是錯的,但她通常都能把事情辦妥當。
“出差錯的可能性是?”
“也許五次里面有一次?警察從來沒懷疑過你,或者我?!?/p>
“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從來不去同一個地方嗎?”
“是的。去得多了會有人起疑心??墒恰悻F在相信我了嗎?”
“是的,我相信你。你真的不會殺了我嗎?”
莎爾一臉驚恐:“我才不會殺你!”
“可你這樣做就會有其他人不斷喪命。五個里面死一個對吧?”
“那些卵一個也沒能活下來。就我所知,你是唯一一個被成功寄生的宿主——好吧,還得加上生下這怪物的那只。我不想讓任何人死,但這總好過其他選擇。”
“其他選擇?”
“要么讓這些卵活下來,要么讓你自殺。你好幾次都說想自殺,但如果你死了,這東西卻仍然活著呢?我怎么才能再次找到它,找到新的宿主,并保證每次都能清除它產的卵?不,你不能自殺?!?/p>
詹娜心頭突然一緊:“那現在怎么辦?我可不會再讓那東西順著我的喉嚨爬回去?!?/p>
“你會的。等你今晚睡著,它就會回到你的身體里。它總是能回來。然后你會在早晨醒來,忘了這一切,你會繼續寫你的書稿,我們會回到紐約,你會審讀你的初稿,告訴我你當時肯定寫得很忘我,然后,當你構思下一本書時,情節會是一個家伙光著腳,倉皇逃出自己的房子,你會繼續琢磨其他細節,我會為你找個偏僻地方,讓你靜下心來寫完這個新故事。如此循環?!?/p>
她倆沉默了一會兒。
有個問題詹娜本不想問,但還是沒忍?。骸八拇嬖趯ξ矣惺裁磶椭鷨??這算不算某種交易,沒了它,我就寫不下去?難道是因為有它我才會寫作的?”
“據我所知不是,”莎爾說,“它攻擊新宿主的行為可能會給你一些情節的提示——好吧,大部分情節——但其他細節都是你自己構思的。我敢肯定,小說展現的主旨和文筆,都出自你自己。”
詹娜說:“它多少參與了小說創作,算得上一位丑陋的繆斯了?!?/p>
她倆又沉默了。過了一會兒,詹娜終于忍不住脫口罵了一句:“見鬼?!?/p>
“是的?!?/p>
“莎爾?”
“怎么了?”
“你真是這世界上最棒的助手。我應該給你加薪?!?/p>
“你每次都這么說?!?/p>
“要不我記下來?‘備忘錄:記得給莎爾加薪,如何?”
莎爾歪了一下腦袋:“要知道,你以前倒是從沒說過這句話。如果你是認真的,不妨一試?!?/p>
“我可是真心的?!闭材攘⒖檀蜷_電腦,在日程表里添加了一條延時提醒。一個月后,這條提醒會咚的一聲跳出來,讓她一臉驚訝,因為到時候她根本想不起來自己是什么時候寫的。然后,她會輕輕點幾下頭,表示贊同,即使不記得到底是什么緣故促使她設置了這條提醒(還有,為什么第二行寫著“相信她”?),她也會照做,因為她實在不愿意失去像莎爾這么優秀的助手。
【責任編輯:鐘睿一】
①西弗吉尼亞(West Virginia)的首字母縮寫。
②Wonder Woman,首字母縮寫和WV相似。
①“蘇珊娜”是“詹娜”的全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