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拉?蓋利

醒來時,我正蜷縮得像一粒種子。我的雙手夾在兩膝之間,臉龐緊貼著濕潤的泥土。晨露凝結在我的皮膚上,仿佛一層厚厚的、閃閃發光的毛皮。我的肩膀上趴著一只黃黑相間的土豆甲蟲。我身上趴著的肯定不止一只小蟲,但我感覺不到其他蟲子的小腳在我身上爬動的酥癢感。
我什么都感覺不到,真的。
每次醒轉,我都是這樣。我什么都感覺不到,因為我還沒有試著挪動過身體。而當我要挪動身體時,疼痛就會襲來。每一次疼痛都突如其來——臀部,肩膀,脊柱,大腿,或是雙手。有時候,肋骨間的肌肉會很疼,每吸一口氣都讓我感到撕心裂肺。
但只要不動彈,我整個身體就依然是麻木的。我盡可能長時間地保持靜止不動。我想讓這種麻木感充滿整個身心。我知道自己不該抱有奢望,但無論如何,我還是希望——也許今天,我能保持住那種麻木感。也許今天,會是沒有痛苦的一天。
但今天不是。明天也不會是。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顫動影響到了一些露珠,它們在我的皮膚上滑動、聚合,越變越大,最后滾落地面。
我真希望現在立馬回到昨天。我真希望,在所有的時間里,我都能做一匹狼。但我媽媽總是告訴我,不能太過放縱自己。她教導我說,逃避另一個自我是懶惰的表現。這太自私了,她說,自私總是會付出代價的。從來就不存在免費的救贖。每一次變身為狼都意味著,我身上屬于人類的那部分自我在遠去,而我的身體不會感到傷痛。但“遠去”的時間越長,我恢復人形后心里就會越愧疚。
這一次變身為狼持續了一個星期。整整一星期沒有疼痛。
我盡可能長時間地蜷在落葉里,不知道有什么樣的后果在等著我。
土豆田邊響起了腳步聲。腳步聲很重,踩在鐵杉樹一夜間掉光的枯葉中,窸窣作響。腳步聲太重了,不像是我最好的朋友亞娜,她走路像鹿一樣安靜,除非她正因什么事在生你的氣。也不像是亞娜的妹妹安妮可,這讓我松了一口氣,因為每回安妮可在土豆地里發現我,都會扯著嗓子尖叫,盡管這種情形她都已經遭遇過十幾次了。
這么說來,腳步聲屬于亞娜的父親。
“蘇斯,是你嗎?”阿爾戈柔聲叫道。我把身體更深地蜷縮進泥土里。我討厭被他發現。
“是我。”我回答。我能聽到他左右腳來回換重心的聲音。我盡可能快地站起身,雖然其實一點都不快。今天作痛的是臀部和肩膀。我來回轉動脖子,濃密的黑發掠過肩膀,掃飛了另一只土豆甲蟲。肩膀痛也許只是睡土豆地里給硌的,但臀部痛得更厲害,疼痛像一簇細細的白色韭菜根,深刺進我的大腿肌肉。
會疼上一整天。入夜后疼得更厲害。我沒有時間在意這疼痛,今天可不行;但我覺得,我的臀部可不會關心我怎么想。
我小心翼翼走出土豆地,阿爾戈正背對我站著,他的肩膀繃得緊緊的。他抓著件斗篷朝背后略微遞出,方便我拿,這樣他也能避免看到我的身體。我抓起斗篷,裹在自己身上,嗅著那股熟悉的羊毛氣味。我清了清嗓子,阿爾戈這才轉過身來,對我微笑。
“這次情況有多糟?”我問阿爾戈,但他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他那副尷尬樣,仿佛我仍然赤裸著身體。
“還不算太糟?!彼卣f,可他的笑容告訴我并非如此,實際上糟透了。跟著他回到村里,我們才到家幾秒鐘,我的懷疑就被證實了。亞娜正抱著一捆衣服向外走,她平靜地沖我點了點頭。
“三只雞,兩個院子,一個藥鋪,也許還有一頭山羊?!彼鲁鲞@串話,當作是打招呼。
“也許還有一頭山羊是什么意思?”
她聳了聳肩:“你知道南·吉迪恩的為人。她有頭半死不活好一陣子的羊,正好在你‘遠去期間斷了氣,于是她就告訴大家伙,是你咬死了它?!?/p>
遠去是我們多年前定下的用詞,當時我們爭辯了一番,該如何談論我變成狼的那段時間。亞娜曾用過“你不是你”的說法,但我告訴她這說法并不對。變成狼的時候我還是我自己,即便那會兒我缺失了一些別人想到我時會想起的東西;即便我缺失了想到自己時會想起的最重要的東西。但我仍是我自己。
“南·吉迪恩太可怕了?!蔽夜緡佒?,從齊肩高的柴堆后面走向亞娜的床。堆疊的木頭把她和安妮可的床、阿爾戈的床隔了開來,這樣大家就能圍著睡在爐灶旁,不用去睡高低床,如果有人在晚上被凍醒,也能很方便地起身去添柴。亞娜的床上有一層毯子,底下鋪著柔軟的稻草,床有我膝蓋那么高,我真想鉆進去躺一整天。疼痛讓我筋疲力盡,尤其當我遠去了太長時間,已經習慣了沒有疼痛的狼軀時。
但我沒有時間在亞娜的床上休息,就像沒有時間在土豆地里打盹一樣。我得去賠禮道歉。我得賠償損失。
我穿上亞娜的內衣和衣服。制作這些衣服時,要先用石頭細細敲打出亞麻絲,織成布,再把亞麻布浸洗多次,讓它們柔軟得像三葉草。穿好衣服,我又系上一條專為出門走訪時穿的圍裙。圍裙顏色為棕色,下擺點綴著白花,是以前我自己縫的。我的手現如今變得太過僵硬,無法長時間捏針線,只能做些小縫小補。亞娜默不作聲地朝我揚了揚眉毛,待我點頭,便麻利地幫我系好圍裙,她的手指非常靈巧。我并不需要她的幫助——我自己會系圍裙——但能讓我歇一下手也挺好的,因為她知道今天還有許多麻煩事等著我。除了她,我不會接受任何人這樣幫我。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她每次都會主動來問。她從不認為我需要她的幫助;但只要我開口,她都會毫無保留地為我做一切。
亞娜把前額貼在我的額頭上,她濃密的黑色卷發環繞著我的臉。她的頭發上散發著睡前涂的甜油的氣味(安妮可也會涂);她的呼吸里有丁香的香氣。我愛她簡直愛得要死。
“今天怎么樣?”她細聲問,聲音輕到只有我們兩個聽得見。她知道,我不喜歡讓每個人都知曉我的私事。可一個會不時變成狼跑進村里大肆破壞一番的異類,難免會招來別人的側目。
“很糟?!蔽液唵蔚氐吐曊f,“臀部和肩膀。”
“手指呢?”她又問道,“膝蓋呢?”
“還行?!蔽一氐赖?,又笑了笑,“暫時還行。”
她微笑著說:“你得去南那里一趟。要是有可能,她恨不得敲下你的膝蓋煮著吃?!?/p>
“我倒真希望她能把我的膝蓋當晚餐?!蔽倚χf,“傷腦筋的就該輪到她了?!?/p>
亞娜和我一起哈哈大笑起來。唯獨她能用笑容化解我的苦痛:比如一天艱辛之后,我那不堪重負的膝蓋上的疼痛;又比如久做細活之后,我那腫脹、僵硬的手指上的疼痛。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得竊竊私語——如果阿爾戈聽到我們的談話,他會煩躁不安,主動提出幫忙,重新安排這一天的活計,好讓我好好休息。安妮可也會這么干,但會流露出更多的憐憫神色,夾雜著一絲傲慢。我則會露出牙齒,沖她咆哮,她也會尖叫、怒吼,從我身邊憤憤走開;最終亞娜不得不承擔起做晚飯的職責,安妮可則噘著嘴在一旁冷眼旁觀。
我不應該這樣頂撞安妮可,但頂撞她無疑是最為輕松的回應。
亞娜陪我一起去拜訪南·吉迪恩,因為亞娜是我最好的朋友,永遠不會讓我一個人去對付南。這是一段很長的路,得穿過我們的村莊,從南邊的樹林一直走到北邊的樹林。
南的年紀是村里最大的人。她告訴大家伙她已經三百歲了,我相信這一點,長時間的怨恨浸染,也許真能讓一個人“禍害遺千年”。她身材高大、精神矍鑠,肩膀很寬,牙齒都還尚好,但凡有人愿意聽,她就會拿出來夸耀一番。我不怪她為自己的牙齒感到驕傲,也不怪她的說話聲聒噪粗魯——我敢肯定,這兩個特點至少和她的惡毒一樣,對她的長壽不無裨益。
但我真希望,她不要那么恨我。
“蘇斯!你這夢魘!狼女!”每次我們走過她家籬笆墻外,她都會沖我大聲嚷嚷。“這次你終于得手了!”她一手拿著掃帚,一手拎著一只死雞,大步走出她的小屋。她攥著雞腳,邊嚷嚷著細數我的罪行,一邊憤恨地揮舞著死雞,每揮一下都會飛出幾根雞毛。據南說,我殺了她的雞和山羊。顯然,我還撞破了她的籬笆,搗壞了她的莊稼地,在她的屋頂上鉆了一個洞,在她最喜歡的圍巾上撕了個口子。
我提出,我可以付錢賠償她的雞,并縫補圍巾,因為我知道,前者很可能是我搞出來的事,為她縫補圍巾則是為下一次賠罪時,預存一點點好感。“但每個人都知道,自從上次下大雨之后,你就一直在抱怨屋頂的那個大漏洞。”我把雙手抱在胸口,“你的莊稼也是你自己糟蹋掉的,因為村里辦集市日的那天,你買了一大包古怪的大麥增產藥。而你的籬笆墻是被那頭你聲稱被我咬死的山羊給撞破的?!?/p>
當我提到那頭山羊時,亞娜畏縮了一下,但南的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壞笑。“我并非是‘聲稱,”她說著,再也懶得為自己其余的謊言辯護,“我知道是你干的。昨晚我看見了?!?/p>
我朝她搖了搖頭。“我沒有,”我堅持道,“我變成狼時不會干那種事,我不會殺自己吃不完的東西。而你的山羊都很兇惡。”我平靜地加了一句。
“噢,我敢肯定,你不會去殺一頭健壯的山羊,你這膽小的雜種。”南說著,也學著我的樣兒,在胸前交叉起自己的雙臂,那只死雞以奇怪的角度支棱出了她的胳肢窩,“但馬丁在籬笆樁上撞破了腦袋,它變得遲鈍、虛弱,于是你趁機殺了它。可你卻連它的肉都不吃?!彼七粕囝^,朝我搖了搖頭,“浪費食物的兔崽子?!?/p>
我無助地望著亞娜。通常,她會對著南·吉迪恩翻白眼,但現在,她臉色有些疑慮,目光斜睨著我。她眼神中剛閃過的難道是一絲恐懼?這想法仿佛一塊石頭壓在了我的胃里。
“讓我們看看山羊,”亞娜說,“這樣我們才知道該怎么做。”
“能知道個啥?!蹦相洁熘?,但還是領著我們繞過院子,來到屋后的羊圈。四只母山羊擠在羊圈的一個角落里,遠離那個勉強遮擋住的柵欄破口。南?吉迪恩的破頭公山羊側身躺在羊圈的另一端,很明顯已經死了。
它的整個脖頸被撕啃得血肉模糊。羊圈的一個角落里淌滿了污血。
“我不想質疑你,蘇斯,”亞娜輕聲說,“如果你說這不是你干的,我會相信你。但這看起來,的確像是你的手段?!彼紫律?,靠近了觀察山羊脖子,“老實說,南確實犯不著費這么大的勁,只為把這事布置得像是你干的?!?/p>
我使勁干咽了一下,點了點頭。我望著南?吉迪恩,羞愧得喉嚨發燙?!拔液鼙?,南,”我說,“我不……我不記得自己干過這件事,我完全不記得發生過什么,我——”
南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我知道,”她說,“你這樣干,不是故意的。但你還是咬死了這頭可憐的山羊。你打算怎么處理?”
什么,認真的嗎?我通常記得自己變成狼之后的情況——也許記不住所有細節,但我依稀記得那些影子、形狀、感覺和氣味。我記得自己的每一次獵殺。
至少,我認為自己記得。
但如果我并不記得呢?如果我已經迷失了自我呢?也許我已經不再是我,也許我只是一個無目的、無知覺的冷血殺手。
我用腳輕輕踢了踢山羊的前腿。它還沒有完全僵化?!八懒硕嗑昧耍俊蔽覇?。
“天蒙蒙亮才死的,”她說,“我想為了弄死它,可把你累壞了。”
我撇了撇嘴。我真希望我能記起來??粗厣系难?,我想,也許我該慶幸自己記不起來了?!盀槭裁次乙懒怂?,卻把他留在這里沒有吃掉?”我低聲說。
“雞舍綜合征①?!蹦细呗暣鸬?,“很多真狼就是這么干的,我見得多了。捕殺超過自己食量的獵物,以便把獵物儲存起來,或者和朋友們分享。只不過,”她補充道,嘴角露出一個令人不快的微笑,“你沒有什么狼類朋友吧?”
我撅起嘴唇。我不喜歡談論這個,主要是因為她說得沒錯。我作為人類并不孤獨。在這個巴掌大的村子里,人人都相熟,而且我有亞娜。但當我是狼蘇斯時,就變得孤零零了。樹林里沒有狼群在等我。我在街道上游走,有時也會在森林里游蕩,但只有我。孤身一個。
我告訴自己,這樣最好。如果我有狼群相伴的話,我就會遠去更長時間。本來我變回人形就已經很困難了。
我把話題轉到山羊身上?!拔蚁?,羊肉還可以吃?!蔽腋嬖V她,“我可以讓小瑞菲來宰了它,你好把肉賣了?!蔽亿s忙補充道,因為一聽到要吃被狼咬死的山羊肉,南的嘴巴立馬就撅了起來。雖然她通常只朝地上吐唾沫,不會對人吐,但我可不想進一步激怒她。
“不過,她是對的,不是嗎?”我反問道,一滴眼淚溢出了眼眶,“我很自私,大家……大家一定厭倦了,一次又一次處理我制造的麻煩。我不斷地搞破壞,他們還會原諒我多少次?” 村子中央我和母親曾經一起住的那間小屋已經近在眼前。一想到很快就能倒在床上,感覺就像喝了阿爾戈的蜂蜜酒一樣甜美。
亞娜搖搖頭?!澳銢]有破壞任何東西。我是說真的,就狼來說,你并不是一只壞狼。你不是一個麻煩。但我覺得,也許,這個地方,并不合適你。”
我肚子上仿佛挨了一拳。“你要我離開村子?”
“不,”亞娜說,她的聲音陡然拔高了,“我發誓,你的腦袋有時候簡直和小瑞菲一樣空蕩蕩。我不是指這整個村莊。我是指這間小破屋?!彼钢业哪情g小屋。這屋子的大小適合我一個人單獨住,母親還沒患上害死她的咳疾之前,我們兩個人就在一起住,屋里總顯得很擁擠。 “這間小屋子,不是適合狼生活的好地方。你并不是故意要闖進藥鋪,把所有東西都搗翻在地?!彼粲兴嫉卣f著,那一瞬間的憤怒已經消失了,“但如果我是一只困在村子里的狼,想要掙脫束縛,我也可能會去闖點禍。”
亞娜說得完全合理,但漫長一天的疼痛和道歉,我已經快撐不住了。“你說得對,”我告訴她,“我不應該再做狼了?!?/p>
亞娜拍了拍我的胳膊,打開我小屋的門,徑直走了進去?!澳阒牢也皇沁@個意思,”她說,“而且,你不需要在今晚就解決這個難題。”
她說得沒錯。我太累了,全身到處都在疼,一想到還要去解決什么問題,眼淚就涌上了眼眶。
亞娜吻了吻我的臉頰,問我還需要什么。我希望她能留下來過夜,蜷縮在我的床上,跟我講在我遠去的一周里發生的新鮮事,讓我的枕頭聞起來甜絲絲的。但我知道,她已經和雜貨店的兒子約好了見面,我把她送到門口,緊緊擁抱她,并答應她,明天去南?吉迪恩家的路上,再聽她講今晚她有沒有獻出自己的吻。
沒有她的陪伴,讓我感覺像患了牙疼一樣,但今晚的約會她不能錯過。我太累了,連鞋都只脫掉了一只就倒在了床上。
我夢見自己遠去。
這是我最夢寐以求的事。遠去成狼,遠離痛苦。在這個夢里,我是完整的自己。我不必調動四分之一的注意力去留心各種疼痛,不必小心翼翼地分配精力確保自己能撐過一整天,我就擁有了完整的自己。我就是我自己,但我不必再去承受那無休止的傷痛和痛苦。
我是自由的。我奔跑著穿過村莊。月光照亮了教堂、藥鋪、屋頂和水坑。我踩踏過其中一個水坑,只為感受冷水拍打腳掌的冷冽刺激。我不擔心我的腿會突然癱軟無力,不聽使喚。我不擔心我會累得站不起身。我一點都不擔心。我眼角的余光,瞥見一只教堂貓正在陰影中潛行。我轉著頭,觀察著貓隱蔽而流暢的步態,我的腳下仍在全速奔跑——
突然,我被絆倒了。一只腳掌猛地一崴,整個身體騰空而起,翻轉了半圈,重重拍打在地上。
當我變成狼時,我沒法笑。但如果能笑,我肯定會哈哈大笑,這樣的小小意外,雖然很痛,但也很有趣。劇烈的疼痛刺穿我的肋骨,扎進我的一條腿。我站起來,試著抬起傷腿,往前邁去,一陣刺痛,讓我止住了動作。
我舔了舔腳掌,感覺好了點。我不停地舔著,直到一粒小石子從腳掌上掉落。有血,但不多。很疼。
但疼得那么甜蜜。
當我是人時,我不會體會到這樣的傷痛。我走路很小心,通常不會被絆倒。我不會像這樣奔跑著摔倒,我一般會小步慢行,這樣才能有力氣走一整天。當我真的傷害到了自己,疼痛也總是顯得有點遙遠。就像墊在南·吉迪恩家羊圈里的稻草。山羊們不會留意那一小撮新加的稻草,即使那里的顏色比已經踩踏過的稻草顯得更黃。一道傷口,一個扭傷的腳踝,或者一處新瘀傷:這種疼痛,僅僅是加入了這場持續的痛苦合唱的新的聲音,在我的身體上不斷回響。
但當我變成狼時,這疼痛獨自吟唱,響亮而刺耳。這疼痛想要吸引我的注意,是有充分理由的:我爪子疼,是因為腳爪上嵌了一塊石頭,然后呢?痛,是因為石子被舔掉后,腳掌上出現了一個血洞。當我變成狼時,我也會感到疼痛,但這是一種我能夠處理的疼痛。這是一種有意義的痛苦。
這痛苦,屬于我自己。由我自己去注意,去處理,去查看,去感受。
在夢里,當我還在舔爪子時,我聽到了一個聲音。響亮、甜蜜、強烈,仿佛一陣重重擊打在我肋骨上的疼痛般熱烈。
這是一聲嚎叫。
我驚醒了,皮膚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就像土豆地里的露珠一樣。
一聲嚎叫。我在夢中聽到一聲嚎叫。
狂亂的心跳聲在我耳中怦怦作響。我緩緩深吸一口氣,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凝視著臥室里那團灰蒙蒙的黑暗。這只是一場夢。夢里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
緊接著,我又聽到了一聲嚎叫,我明白了自己此刻不是在做夢。我的心又撲通跳了起來,我的雙手緊緊攥著毯子,因為我知道,我不能出去。我不能變身成狼,我不能跑到街上去大聲回應,我不能去找那個不速之客。我不能變身成狼。
如果我現在變身,我想我再也變不回人了。我不認為我能堅強到去擁抱這種痛苦。
又一聲嚎叫。
這聲嚎叫,讓我全身一顫,因為它靠得更近了。似乎已經進了村子?她在找我。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會冒出這樣的念頭,但我確信,這是真的。
我把毯子攥得緊緊的,等待著嚎叫聲漸漸消失。
這可不太妙。如果她在找我,就意味著,我遠去的次數多到留下了痕跡。給周圍區域的狼留下了印象。她是不是在納悶,為什么我孤零零地獨自游走?她想從我身上得到什么?她會對我做什么?
我屏住呼吸,這樣只會讓我感到更痛苦,但有時我無法控制自己。我盡量不去責備自己的軟弱,但最終,我還是免不了會埋怨自己。如果我能承受這種痛苦,我暗想,我還需要變成一只狼嗎?我想起亞娜說的,這個地方并不合適我。
對她來說,這地方還不錯。除了我之外,對村里所有人來說,這地方都還算不錯。而它之所以不適合我,是因為,為了能活下來,我必須偶爾變成一個不應該出現在村子中間的東西。拋棄人類的氣味的聲音,撞破人類的柵欄和墻壁。
我回想過去的一年里,我變身成狼的時間到底有多久。很長,也許太長了。當嚎叫聲再次響起,我咬緊了嘴唇,我知道自己必須做出改變。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她在尋找我。
過了很久,嚎叫聲才逐漸消失在了樹林里。我再也難以入眠。
當我終于沉沉睡去,我又夢到了那嚎叫聲。我夢見我在號叫著回應。
第二天下午,我從南·吉迪恩的羊圈里鏟出沾滿污血的泥土和稻草。亞娜跟在我身后,一邊往地上撒新鮮的稻草,一邊講述昨夜她和雜貨鋪兒子是怎么度過的。母山羊們睜著奇怪的長瞳仁眼珠,盯著她上下擺動的手腕。
“你會嫁給他嗎?”我問,抬頭看了看她,看她回答前是否流露出了微笑。
她笑了,那是一抹秘密的微笑,隱秘而安靜?!耙苍S吧。”她說,口氣卻是承認了。我正準備取笑她,她卻猛地朝樹林看了一眼?!澳懵牭绞裁戳藛??”
“聽到什么?”我反問。我挺直腰板,彎起一只酸痛的手,撐住腰背,那里正開始浮現新的疼痛。
亞娜瞇起眼睛,望向森林,我跟隨著她的目光,想看看她到底在搜尋什么。森林里有動靜,貼著地面,就在樹叢邊,但離村子太遠,沒法看清。
“我想,這個活,我們算是干完了?!蔽腋嬖V她。我們把山羊們拋在腦后,匆匆向村子中央走去。我情不自禁地回頭看,期待樹叢中閃過一雙黃眼睛。
那雙可能在尋找我的眼睛。
“我們能……談談嗎?”當亞娜終于放慢腳步,正常行走時,我小心翼翼地問。
她緊握著我的手皺起眉頭。我們什么都談——我們總是無所不談。“當然?!彼便躲兜卣f,似乎我這么見外,讓她受到了冒犯。
“我一直在想,”我告訴她,“自己多久會遠去一次。”她皺起眉頭,我的決心就瞬間動搖了。我們肩并肩走著,占據了大半條土路。木屋之間的空檔很大,足以通過一輛手推車,但我們還得繞過玩耍的孩子、覓食的雞,和一只只擺在門口、直冒熱氣的湯罐。亞娜所說的話,一直回蕩在我腦海里:這個地方,并不合適你?!拔抑肋@太頻繁了,我很抱歉。”
亞娜的眉毛擰了起來。她努了努嘴,仿佛在尋找一種適合的談話方式,最后,她搖了搖頭。
“你想說什么?”我問。
“沒什么?!彼f,“你想談什么?”
她肯定有話要說,我知道,她也知道我知道。但我知道,最好不要強迫她開口,應該先由我說出心里話。我整個上午都在鼓勇氣。這一次,我必須把話都說清楚?!拔矣X得我需要做出一點改變?!?/p>
“我也這么覺得?!彼f著,緊緊地捏著我的手。她斜睨著我,嘴角歪向一邊,眼睛睜得大大的,盛滿了擔憂,“我一直想和你談談這件事?!?/p>
我們來到我的小屋門口,走進了屋。屋里的蔭涼讓我們擺脫了下午過于明亮的陽光。光線從床上方的一個小窗戶照進來,但這是一個朝東的窗戶,所以光線不強,屋內還算涼爽。我們倆一下子癱坐在我的床上。我撩起脖子后面濕漉漉的頭發,亞娜脫下她的長襪。“我想我需要停下來,不再變身為狼。”我盡力以最快速度說著,又快速又平靜,“這次是說真的?!蔽規缀踹煅首×?,淚水飛快滑落下我的臉頰,仿佛就等著我大聲說出這句話。
亞娜僵住了,她的長襪懸在手上。通常她會把襪子掛在我的爐壁上晾干,但這次,她隨手一拋,把襪子扔到了房間另一頭,也懶得看到底落在了哪里。拋下襪子,她在床上轉過身來面對著我,即使透過模糊的淚水,我也能看到她臉上的震驚。
“不。”她低聲說,聲音有些生澀。她伸出雙臂抱住我,她的臉緊貼著我的肩膀,整個世界都消退了,只剩下她頭發上的甜油香,和她皮膚上清冽的汗味。“不,不,你——不,”她又說了一遍,我意識到她也在哭。
我輕輕把她推開,以便能看清她臉上的表情。她把前額緊緊貼在我的額頭上?!笆堑模蔽腋嬖V她,“我必須停下來。對真正重要的事情,我卻關心不夠,我把一切都毀了。我很危險?!蔽页槠饋?,心里難受得像無數螞蟻在爬,因為我知道,我說的是實情?!拔也荒芤淮斡忠淮芜h去,給村里人添麻煩。他們不可能一直容忍這樣的我待在村子里。你也不可能一直這樣包容我。我不能失去你?!蔽疫煅手f。
亞娜伸出有力的雙手,握住我的肩膀,輕輕搖了搖,她的前額仍然緊緊地貼著我的額頭,幾乎壓得我生痛?!澳阍谡f什么傻話,”她低聲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永遠不可能失去我?!?/p>
“我好害怕,”我說,從她身邊退開兩步,用袖子擦了擦臉頰,“亞娜,你不明白。我害怕,如果現在我不停下來,我就永遠也停不下來了?!?/p>
亞娜大笑起來。“那就不要停?!彼f。她把頭靠在我的枕頭上,她的臉有點浮腫,眼睛閃閃發亮,“你為什么要停下來?你說過……變成狼,能讓你暫時擺脫痛苦,不是嗎?”
我朝她搖了搖頭?!白隼堑母杏X的確更好,但我不能總是咬死別人家的雞,搗毀藥鋪,誰知道我還會闖出什么禍來?!蔽野杨^靠在枕頭上,和她的腦袋挨在一起,抬眼看著屋頂上鋪的燈芯草,“我在不斷傷害別人。他們卻對我很寬容,可是……”
“可是必須做出一點改變。”亞娜說,仿佛我倆都認同彼此的觀點。仿佛我倆對于改變的看法都是一樣的。
我感覺自己掉進了地板上的一個洞里,掉進了另一個我完全陌生的房間。亞娜在談論一個她能預想的未來,一個可能的現實,在那里,我不會成為村里的負擔,在那里,我不會一直痛苦,在那里,我不會失去我的朋友和村莊。在那個可能的現實中,一切都可以一下子變得好起來?!皩?,”我說,“必須有所改變?!?/p>
她伸出手來,我倆的手指纏繞在一起,她手指上的硬繭和我手指的硬繭貼在一起?!澳蔷妥屛覀兏淖冞@一切?!?/p>
我蜷在亞娜的床上,縮得像一粒種子。我的腦袋擱在兩只腳爪之間,尾巴彎過來遮住鼻子,我半睡半醒,完全靜止不動。月光從門縫下斜照進屋,但沒有照到床上。
我正在休息。不是因為我累了,不是因為我疼了,而是因為休息一下很好。因為現在,我喜歡休息。
早上,在南·吉迪恩出門時,我會花幾個小時幫她照看山羊——在溫暖陽光下,我躺在一塊草地上,半打著盹。我會留意著山羊們,如果那只新買的公山羊膽敢頂撞柵欄,我會沖它咆哮;我還會分神留意著樹林,以防狐貍對雞籠發動偷襲。下午,我會去村里和孩子們一起玩耍,他們拽狼耳朵的力氣一天比一天大。年紀最小的孩子們會爭先恐后地伸出黏糊糊的拳頭,抓著我的毛,想要爬上我的背,我會任由他們折騰。沒有遠去的話,我的背根本就背不動一個孩子;我不喜歡孩子們坐不穩時猛力拉扯我的皮毛,但這種不舒服還算可以忍受。
我能做到。我自己可以決定,什么樣的痛苦值得去忍受。
一個細微的聲音不斷回蕩在我的頭頂。我的耳朵猛地豎了起來,轉向那道從門縫下漏進來的月光。我半睜開一只眼,然后睜開了雙眼,接著,我滑下床,伏低頭,躡手躡腳地朝門口走去。門外不只有聲音。
門口還有一個影子。
自從我上次離開小屋以來,這影子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了。到現在已經兩個月了,小瑞菲給我的買房錢,還放在阿爾戈家爐灶下的罐子里,幾乎沒有動過。自從把小屋賣給他,我就沒有回來過。
這兩個月,我幾乎一直都保持著狼的身體。
我想,母親錯了,因為事實證明,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做一只狼,并且不必去破壞任何東西。我沒有失去任何東西。阿爾戈似乎并不認為我帶著獵殺的兔子回家,讓一家人美美吃上一鍋燉兔肉是什么自私的行為。南·吉迪恩也不再對我揮舞拳頭,而是拿出一籃子雞蛋,作為看管雞和羊的報酬,讓我帶回家?,F在,我只在想去的時候才去村里溜達一圈,所以,我再也沒有感到焦慮、心煩和不舒服。藥鋪、教堂、鐵匠鋪或肉鋪也沒有再遭到過破壞。
已經兩個月了。我有幾次也曾變回人形,為了和別人交談,或者幫忙做一些需要動手指的活計。變回人的感覺和以前一樣糟。只是現在由我自己來決定,什么樣的痛苦值得面對,什么樣的痛苦可以拋到腦后。我自由地走進痛苦,并且無所畏懼地離開痛苦。
我偷偷潛行到門口,背脊上的毛根根豎立。門外傳來一陣呼哧呼哧的聲音,柔和卻持續不斷。我把鼻子貼在門縫上,聞到了土壤、松樹、冬青、溪水和生肉的味道。
影子沒有移動。
我伸嘴輕輕頂開門,無聲無息地溜了出去。
站在外面的那頭狼,身形比我更高大,肌肉也更發達。她的皮毛黝黑的,似乎在吸收月光。而我那淺色的皮毛則是在反射月光。她全身上下唯一發光的是眼睛,她在盯著我。
我把腦袋和尾巴耷拉了下來。我試了好幾次才明白,這才是向她問候的正確方式。她的影子第一次出現在我門外的那一晚,我像迎接某個村里人一樣,高抬著尾巴走近她,呲開著嘴,露出狼的微笑。對村里人來說,這種姿勢會讓我看起來很友好,沒有威脅。
但她兩耳向后緊貼在腦袋上,警惕地低吼一聲——然后就消失不見了。
然而,幾天后她又回來了,經過好幾次錯誤的嘗試,我才終于做對了。這才是回應她的正確方式:盡量放低腦袋和尾巴,幾乎貼到地面,緩緩向她伸出前爪,耐心等待著。
過了好久,她才低嘯一聲,介于咆哮和嗚咽之間,然后,她的腦袋轉到了我的腦袋旁。她深深地低下頭,尾巴在身后高高擺動,胸部觸到了我面前的地面。她的眼睛里閃著光,我知道這回我終于做對了。據我這些日子的觀察,她用這個姿勢表示接受。這是許可。
這是一個邀請。
我接受了。
我蹦了起來,她也跟著跳起。于是,今晚的行動立刻就開始了。我還不清楚她的鞠躬到底代表著邀我一起去奔跑、一起去打獵、還是在一起摔跤。但這并不重要,因為我們會在一起行動。今晚,她想奔跑,于是我們就奔跑了起來,以閃電般的速度,跑過那片土豆地,穿過樹林,竄進山地。當我歡快而笨拙地在灌木叢中穿行時,她卻安靜地飛奔著。我們的腳爪在小溪旁沾滿了泥巴。我追蹤著一股奇怪的氣味,直到找到一個小得容不下我鼻子的蛇洞。奔跑時,我們的肩膀偶爾會相互擦碰,每當這時,我們就會相互瞥一眼。在這片樹林里,我不再孤單了。
當我們回到亞娜家時,月亮已經快消失不見了。我知道,太陽很快就要升起來了。我和同伴緊緊地你追我趕,向前飛奔。我還在學習這種新的語言,學習身為狼的語法,學習如何與另一只狼相處。但我知道:當她用身體側面貼著我,把整個身體靠在我身上時,她是在向我保證,她是我的朋友。
現在,我有時也會依偎在亞娜身旁。以前我依靠在亞娜身上,是因為我相信她能支撐住我的身體;我信任她,我需要她的支持才能站穩?,F在,我依靠在她身上,是因為我選擇依靠她。我仍然信任她,她知道這一點,因為我會依偎在她身旁。她知道我愛她。她知道她是我最喜歡的人,我最好的朋友,無論我是人還是狼,無論我身上背負著多少痛苦。
我轉頭走向小屋門口,想在別人醒來之前回到床上,但門敞開著。亞娜正站在門口,望著我們。我的同伴皺起了眉頭,但還沒等她判斷清楚,亞娜到底是不是一個威脅,我向前走了幾步,擋在了她們中間。我緩緩向亞娜走去,不是怕嚇著她,而是怕我的同伴誤以為,我要去追逐眼前這個人。我伸出頭,把頭頂湊到亞娜伸出的手掌里。我舔了舔她的手指,我敢肯定亞娜很不喜歡——我以前從沒舔過她的手,但這個動作的確有效。這是在向我的同伴表明,我認識亞娜,她是一個我信任和喜歡的人。她不是獵物,也不存在任何威脅。
我的同伴緩慢地向前邁了一步,她身體上的每一道線條都繃得緊緊的。她緩緩向我們走來,沉默而謹慎,終于她走到了我身旁,我只要上前一步,就能把鼻子貼在她的鼻子上。亞娜緩緩抬起手,速度像狼的腳步一樣慢。
她伸出拳頭的指關節。我用鼻子貼住她的手,扭頭把她的手推向另一只狼,推向我的狼朋友。
我的同伴向前伸長脖子,眼睛仍緊盯著亞娜的臉,她把鼻子輕輕貼在了亞娜的皮膚上。亞娜輕呼了一口氣——剎那間,我的同伴就不見了,轉身竄進了樹林里,像石頭扔進水里一樣快。
“好吧,”亞娜輕聲說著,一只手伸進我的毛皮里,“我想那是你的朋友吧?就是這只狼,殺死了南?吉迪恩的公山羊?”
我無法用言語回答她,但我搖動尾巴,掃了掃她的小腿肚。這個動作,也是我從那只狼身上學到的,當我們第一次在一起奔跑時——當時,她殺了南?吉迪恩的山羊,還有五六只兔子和松鼠,把它們留給了我。那是一個邀請,只是當時的我不曾理解。那是一種獻禮。
亞娜搖搖頭,眼睛望向森林。她看了很長時間,然后對我咂了砸舌?!澳銣喩矶际悄??!彼f。她轉身向雨水桶走去,知道我會跟上她?!翱赡闵踔烈稽c都不尷尬?!彼仡^沖我輕聲甩下一句。
我一點也不尷尬,即使我不喜歡冷水打在腳掌上的感覺,即使安妮可會抱怨我身上那熱烘烘、濕漉漉的狼騷氣。我一點也不尷尬。我回家了,我沒有受傷,就像我媽媽常說的:凡事都要支付代價。
現在我可以隨我心意,想怎么支付代價,就怎么支付;只有在我覺得需要支付,并且我想去支付到時候,我才會去支付。我有人愛,我有生活目標,我是完整的自己。我為這種舒暢付出的代價只是暫時失去了說話能力、磨平了指甲尖、長出了一身粗毛。我并沒有失去自我,并沒有失去自己的身份,并沒有失去我愛的朋友們。我為現在這種新生活所支付的代價,對我來說很容易承受。
只要我想要,一切都是我的。終于,人生中第一次,我覺得我可以坦承:我想要一切。
而我終將伸手取得它們。
【責任編輯:龍 飛】
①原文為“Henhouse syndrome”,指肉食動物在捕食中把能捕到的獵物統統殺死,超過其飽腹的量。比如一只狐貍跳進雞舍,把十二只小雞全部咬死,最后僅叼走一只,所以稱為“雞舍綜合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