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平
1
我只能選用一些最簡單而又最有實用價值的語句來學。毫無疑問,沒有比“你好”更合適的了。我用漢語讀音標上“見多不累”,這就是波蘭語“你好”了。練上幾遍,便爛熟于心,還能說得與波蘭人一樣拿腔捏調。
有了“見多不累”這句話,我的膽氣壯了許多。從鐵組委員會的主席到門衛,見人就是“見多不累”,常常說得人家滿臉燦爛。主席辦公室的女秘書表揚我平易近人,熱情有禮,非常紳士。當然,這只是夸張式的客套。人家也知道我只有這一招,但他們也很知足了。一個外國人,不遠萬里,來到波蘭,與波蘭人民一道工作,還能用波蘭話向他們反復不斷地問好,這是什么精神?多少也有點國際主義精神吧。這就像外國人在中國,說兩句半生不熟的中國話,中國人也會覺得是尊重、善意的表示。
有一次,我與鐵組委員會波蘭女翻譯漢卡交談,談到波蘭語,她說,波蘭一直處在大國和強國的夾縫當中,生存環境十分艱難和險惡。波蘭歷史上曾被外來勢力三次瓜分,長達123年,歐洲的版圖上都沒有波蘭的記載。波蘭人到處漂泊,四海為家。由于列強的入侵和文化滲透,俄語和德語在波蘭都很流行。但是不管他們在怎樣的情況下,也不管他們身處何方,都決不放棄自己母語的使用,也本能地拒絕外來語言。母語是他們黑暗中的光亮,是他們渙散后重新凝聚的力量。靠著它,這個民族最終絕地逢生,文明沒有泯滅,祖國重新獨立。于是,我對波蘭語有了新的一層認識。是的,任何一個國家的語言都是這個國家的文化符號和文明象征。波蘭同樣如此,由于戰爭的原因,他們對自己的語言更看成是民族的尊嚴。難怪平時一旦脫離鐵組這個特定的環境,如果你用俄語與波蘭人交流,一般不會被搭理。
于是,我就更加自覺地“見多不累”了。不僅在鐵組委員會這個圈子里“見多不累”,出了這個圈子仍“見多不累”。大到外交場合,小到街道問候,統統“見多不累”,倚仗這句話打開了一塊快樂陶陶的天地。在鐵組大樓,我的“見多不累”與波蘭同事用漢語說的“你好”響成一片。有一次,我在住地附近的森林里散步,遇到同樣在散步的幾位波蘭少男少女,我對他們用“見多不累”打招呼。他們高興得對我連連回復“見多不累”,以后每次散步,他們一見到我,就像一群小鳥般地啁啾,圍著我喊“見多不累”,其純真的笑容和清脆的聲音實在讓人感動。一句“見多不累”就能消除兩個不同國籍的陌生人之間的隔膜,迅速拉近彼此間的心理距離。可見這句語言隱含著多么巨大的力量。
2
每年5月,是立陶宛共和國首都維爾紐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這個靠近波羅的海的城市有近一半的時間處在風雪交加的寒冷氣候中,而這個時候便可以在明媚的陽光下愜意地躺在奈麗斯河岸邊,享受著大自然生機勃勃的賜予。我正好趕在這個季節參加在維爾紐斯召開的完善鐵組(鐵路合作組織)基本文件臨時工作組第34次會議。更幸運的是,開會的酒店位于城市森林公園之中。酒店四周樹木蔥蘢,香氣彌漫,各種野花綻蕊吐芳,競相開放;各類山鳥啼囀鳴唱,此起彼伏。我想到了中國語境對這種自然景觀的表達:百花齊放,百家爭鳴。而實際上,我們這個由十多個亞、歐國家組成的臨時工作組在討論完善鐵組基本文件時又何嘗不是如此。整個會議期間,爭論十分激烈,氣氛格外活躍。
謂之第34次會議,顧名思義,完善鐵組基本文件這類會議已經開了34次之多了。還要開多少次呢?不得而知。這類會議每次都要緊張地開上四五天,每次會議都會排滿四五個議程。要把各方意見攏在一起,并且用法規框定下來是多么不容易。所以,這完全成了一個漫長的馬拉松會議。我已被中鐵授權參加了第33次和第34次會議。在這兩次會議上,我根本無法矜持,更裝不了深沉,天天在會上與這幫老外們吵得昏天黑地,口枯舌燥,面紅筋爆。每次會議后,脾氣見長,與人講話總像是在吵架,肝火十分旺盛。
白天忙于開會,晚上則有足夠的時間在林中漫步。不管情愿不情愿,白天會議上爭吵的情景總會在這時無法抗拒地一一浮現。傍晚的樹林格外幽靜和沁涼,一陣陣混合著花卉和青草芳香的晚風吹來,心情也就隨之復歸于平靜和安寧,白天會上爭吵的根由也就慢慢地理出一些頭緒來。
是的,在會上我確實認為這些洋朋友考慮問題太固執,名副其實的“一根筋”。可以舉一個例子:在這次會議上討論公約草案時,某些區域經濟一體化組織國家的代表提出,他們這些組織內的任何一個國家都可以代表這個組織中的所有國家進行投票表決。也就是說,鐵組成員國共有25個國家,其中有8個國家加入了這一組織,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國家都可以一次投下8票。這簡直太豈有此理了。對此,中鐵和其他一些不是這個組織中國家的代表都投下了反對票。我在發言中堅決認為,這完全違背了鐵組一國一票的表決原則,試圖在鐵組內形成一個特殊的利益群體,對其他國家來說,是很不公平、很不合理的。可是,他們那些國家的代表卻辯解,他們是一個共同的經濟體,在關系到他們共同經濟利益的問題上,他們只能是一個聲音。所以,在鐵組任何形式的投票表決中,他們任何一國都是理所當然地享有代表其他國家的立場和觀點的權利。他們覺得別人不支持是不可理喻的。
還可以舉出一個例子來。在圍繞會議第5項議程——關于修改鐵組委員會職務替換原則的問題上,爭論同樣激烈。原本,鐵組從20世紀50年代成立起就確定了每個成員國各派一名代表常駐鐵組委員會領導機關,并在其中擔負相關職務。五十多年過去了,歐洲一些國家代表認為,這種代表制已經過時,鐵組委員會的任何職位都應放在所有成員國當中競爭。他們覺得誰能在競爭中取勝就應該擔當相關的職位,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我再次提出了反對意見。我在辯論中指出,競爭制是一種很好的用人制度,但這種競爭應該放在各成員國派出代表前,在國內進行競爭。而不應把本屬于每個成員國應有的派出代表的權利拿出來進行國際競爭。否則,就有可能出現競爭中有的成員國無人在鐵組任職的狀況,也就完全喪失了鐵組員工的另一種功能,即他們作為鐵組員工,在要履行好自己在鐵組內的工作職責基礎上,還必須授權代表本國發出聲音和提出訴求,處理和協調本國與他國及鐵組的各種關系。這個問題,反復爭論,無法妥協,只能將雙方意見寫入會議議定書中,留待下次會議再議。
當然,在我們很難理解歐洲一些國家代表思維方式的同時,他們也無法理解我們在一些問題上的觀點。比如,在討論“動物運送條件”時,中鐵的觀點與歐洲諸國的觀點再次發生沖突。歐洲國家普遍認為,旅客有權使用專門的容器隨身攜帶諸如狗之類的家養動物,沒有專門容器但帶有嘴套和狗襻的狗,則可以購買單獨包房運送(導盲犬除外,可不用嘴套,也無需購買包房)。而中鐵的提案是,禁止旅客隨身攜帶動物。雖然狗之類家養動物可以運送,但規定必須占用單獨包房,旅客按單獨包房內的鋪位數支付客票票價和臥鋪費,如果沒有單獨包房則不許運送。而且,不論大小胖瘦,每個包房不得超過兩只寵物。歐洲諸國代表對此表示驚訝,并要求我作出解釋。我在歐洲工作生活一年半時間了,看慣了列車上旅客攜帶家犬等寵物出行,也深知寵物在他們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和特殊情感。我為中鐵這一提案作了一個艱難的解釋。我說,我能夠理解很多歐洲朋友把寵物當成家庭成員一樣對待,而且歐洲國家運輸能力也十分充裕。可是在中國,鐵路運輸能力非常緊張,特別是在春運期間,更是人滿為患,一票難求。中國鐵路只能盡可能滿足人的出行需求。更重要的是,在中國旅客心目中,人與狗是不能在公共場所共處的。這當然除了考慮狗的氣味飄散、毛發脫落、糞便排泄和威脅旅客人身安全的因素外,還有更深的文化心理,就是人們無法接受把狗與人處于平等的位置。我的解釋引來一陣善意的笑聲。但是,所有參加臨時工作組的各國代表沒有一人對中鐵的提案表示支持。盡管我對這個“零支持”的結果故作輕松狀,但內心卻是極為尷尬,如芒在背。
我在林中的小徑上漫游著、思索著、感受著,悟出了一個道理:爭論的原因不能排除各自在利益上、政治上和專業上有不同的立場和看法,但最根本的卻是東、西方文化的沖突。記得第33次完善鐵組基本文件會議在白俄羅斯召開,東道主在最后一天的晚宴上邀請各國代表參與自娛自樂的文藝活動時,我清唱了一首中國西部民歌《在那遙遠的地方》。當時很多歐洲同仁都覺得這首歌的旋律很優美,但他們認為歌詞的內容很費解:當經過那位美麗姑娘的氈房時,為什么不主動表達自己的愛慕之情,而只是做毫無意義的回頭張望?我回答他們,在對待“愛”的問題上,歐洲朋友可能都很直率,但是中國人卻比較含蓄。雖然不同民族都向往著愛情,但對愛情的表達方式卻不一樣。就像我們在鐵組這個國際組織里,各自有不同的文化,不同的觀點,不同的理念,但都在努力地鼎扛著鐵組事業向前發展。所以,我們應當在互相理解、互相尊重、互相包容中找到事業合作的共同點。當時,在場的鐵組委員會主席塔捷烏什先生頻頻點頭,表示對我觀點的認可。而波羅的海國家的代表卻仍舊瞪著迷惘的藍眼睛嘀咕:那可愛的姑娘不就讓別的小伙子搶去了嗎?
我在山林里感受到了大自然給予的啟迪:假如這林子里的花草只有一種顏色,我們將會感到多么枯燥;假如這林子的鳥兒只有一種聲音,我們又將會感到多么單調。正是這林子里有不同顏色的組合,有不同聲音的交織,才促使這個林子成為一個豐富多彩、協調和諧并極具魅力的美妙世界。事實上,沒有“齊放”哪有“齊心”?沒有“爭鳴”哪有“共鳴”?在鐵組的各種活動中,歐洲各國不斷地聆聽并接受了中國的聲音;而中國也從這個窗口里獲得歐洲各國的信息和文化,并在沖突中逐步走向融合和趨同。也許到了一定時期,中國的寵物也可以隨著他們的主人不加限制地、自由自在地乘坐火車出行了。
(摘編自中國書籍出版社《維斯瓦河畔》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