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之詩（五首）

劉春

消逝

這個早晨有些異樣

空氣重得停止了流動，飛鳥消失

白色車輛在路上行駛著，但聽不到聲音

盒子里永久沉睡的身體

比這一切更空寂

你戴著口罩站在窗邊，看著那輛

畫著紅色十字架的車

從人民醫院方向開過來，向殯儀館方向駛去

沒有人哭，沒有人送別，整個過程寂靜無聲

這葉身不由己的扁舟，正順著空無一人的航道

漂向最后的大海

萬物都是這樣嗎？

——倉促地來到世界，又更倉促地離去

如同漫天塵埃，因為引力作用

無聲地，落在地面

子夜讀史

這個夜晚看起來比紙還薄，仿佛只需

輕輕一捅，就能漏下紅日

而你不會再相信這種青春期的

謊言了，因此你把目光從外界收回

以一本舊書，燭亮內心

再有幾天，就是一年的盡頭

據說北方氣候陰霾，寒潮無端蔓延

你在南方也感受不到與緯度相稱的溫暖

——作為一個讀書人

誰能讀懂兩千年前的表情？

一片鵝毛從天上飄下來，有人說

那就是雪。如同像一張紙貼在公告欄上

上面的文字你全都認得

不解的是：它由冬天簽發，認定春天有罪

上面那些看似莊重的字跡，讓人肅然

字里行間的空白，類似于

無辜者的命運：寫好后可以被修改

恢復了隨時會被刪除

在另一頁紙里，一朵花在悄悄逸出香氣

它有些疲倦，卻讓人踏實

哦，在冬天手持書卷的人是有福的

他記住了每棵樹最后的年輪

紙頁中，有人呻吟，有人發抖

有人面無表情

有人奔跑，有人流淚，有人慷慨激辯

有人賞花，有人剪草，有人對著

一首舊體詩字斟句酌

而更多的人豎起領子，悄悄遮掩住

自己的面目;更多的面具被扯下

露出了蒼白的表情;更多的

渾身正義和義憤填膺，在短暫地激動之后

陷入長久的沉默……

在昏黃的燈光下，有多少人像你一樣

手捧書卷靜坐，憤慨，夜不能寐

有多少人像你一樣苦悶，怯懦

又暗含著對黎明的憧憬

整整一個夜晚，你對著

這些流傳千年的漢字，內心空茫——

是大雪還是春風讓他們如此放縱

又如此羸弱，難道僅僅源于

沉默者手中的狼毫？

日常生活

你把身體分成兩半，一半留給自己

一半讓給別人

留給自己的，用來夜半思考

讓給別人的，有它不得不遵行的軌道

你思考問題不用頭顱。你的腦電圖

在數據庫里掛著，隨時可以

查閱。但沒有人能窺探你的心

你的心電圖接近于虛無

某些行為必須對外開放，如同

一間免費展覽館、郊外的小景點

但它也是有用的，能換來飯票、工作

和相互對等的接待

這就是你：一個平庸的小職員

現實的基本狀況和精神的全部內容

你太倔強，轉不過彎

太厭倦，需要一場白日夢

如果有更多的要求

別指望生活會給予什么回應

你對未來的問候如同微風拂過山岡

風過了，一切平靜如初

拯救之詩

從你搬到這個辦公室，那蔸三角梅

就是陽臺上唯一的植物

十多年了，別人家的三角梅花枝招展

你的依然是幾根枯枝，灰頭土臉

落魄書生的樣子

最初不是這樣，它的枝葉

干凈翠綠，在風中微微擺動

像跟你打招呼。但你對它熟視無睹

任由它慢慢失水，枯黃

偶爾去陽臺散心，才想起身邊

還有一蔸小樹

你也對它好過一次——

你去野外游玩，帶回半包黑泥

隨意覆在它的根部

幾天后它就長出了新葉，仍像當年那樣

油綠油綠地向你招呼

但新鮮之后你便厭倦了，十天半月

不澆水，再沒換過新土

前天你在陽臺見到它

它腳下的泥土已經干燥，僵硬

枝條低垂，僅剩的幾片黃葉微微抖動

像一個不久于人世的病人

跟塵世作最后的道別

你的心突然疼痛起來，帶著它

開車直奔花卉市場

把干裂的泥土剝離開，換上新盆子

然后埋填養料，澆水，修理殘枝

整整忙活了一個下午

晚上回到家里，你對妻子說：

今天救了一蔸樹。

說完后你的心又疼了起來，趕緊補充：

也是救了我自己。

燈心草

——獻給顧準（1915—1974）

上天給了它一個倔強的名字，坎坷的道路

從此展開——

它必須彎著腰身，必須承受暴雨、烈日

和冰雪。必須永遠站著

搖晃的葉片，如燈影下的白發

沒有什么比它更孤單，沒有什么

比它更沉靜，眼睛倔強地燃燒

它在等候什么？恩典、死亡，還是一份

永不兌現的承諾？

風拂過，它晃一晃，又直起身子

或許它是在冒險，在做實驗——

一個細小的生物，能否支配自己的意志

比如不隨風搖擺會不會招來橫禍

比如一個眾人眼里的弱者，能夠背負

比自身重多少倍的石頭

在另一個省份，我還看到它的一個兄弟

與蘆葦相伴

蘆葦頭顱高昂，它匍匐在地

但這是表象，是它對大地獨特的感恩

——大風吹過，遍地筆直的旗桿

一個詩人在它面前看到了內心的軟弱

他對現實顧慮太多，直不起腰桿

他冷漠，對周圍的苦痛無動于衷

他的詩篇傳遞過愛和贊美

但太少，只有自己才能聽到

唉……畢竟是一株草、一個老邁的長者

他的皮膚會萎縮，頭發在凋落、手足乏力

而大地發出遙遠的回聲

那是夕陽在召喚晚歸的星辰

那是另一種夢想和人生

責任編輯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