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珊珊
【摘 要】北宋時期,洛陽作為“西京”,名士薈萃,文化氣氛濃厚,文人士子們仿效前朝,集會宴游,洛陽的繁華興旺、“姚黃魏紫”等都被詞人們反復詠嘆。然而及至南宋,山河動蕩,盛世不再,“洛陽”這一意象更多的是寄托詞人們對人生無常、世事滄桑和國家興亡的慨嘆反思。本篇論文的洛陽意象是以《全宋詞》為研究范圍,探尋洛陽這一意象在宋詞中的發展與演變。
【關鍵詞】洛陽;北宋;南宋;意象
中圖分類號:I222.8 ? 文獻標志碼:A ? ? ? ? ? ? ?文章編號:1007-0125(2020)28-0205-02
洛陽位于“天下之中”,是“河洛文明”的發源地,歷史悠久,文化厚重,東周、東漢、北魏、隋以及唐都曾以洛陽為都城。尤其是唐代,其政治格局是長安、洛陽兩都并為重心,洛陽對于文人學士來說有著極大的政治吸引力,直接成就了唐代洛陽文壇的空前繁榮。北宋建立后,宋太祖趙匡胤曾想定都洛陽,并為此修繕洛陽城,建太廟,雖然最終沒能實現,但洛陽在北宋的獨特地位還是就此奠定了。北宋時期,東京開封、西京洛陽并存,諸多文人仿效前朝,在洛陽舉行文人集會,創作大量文學作品,即使這些文人離開之后,洛陽的繁華與和樂依然讓他們記憶深刻,頻頻作詞追憶往昔的美好生活。然而及至南宋,經歷了山河動蕩、國家破碎,洛陽的美好毀于一旦,曾經的太平盛世,曾經的繁華都城,曾經的文人圣地,如今已是一片瘡痍,南宋詞人的作品中更多展現的是痛徹心扉的悲哀之情。
一、洛陽文士
自古以來,由于特殊的政治地位與文化背景,洛陽匯集了出類拔萃的人才,其中不乏少年才子,譬如西漢賈誼,十八歲時便以能誦詩屬書聞名于郡中。在宋詞領域,洛陽少年也是如此才華橫溢。如高觀國《臨江仙·東越道中》:“俱是洛陽年少客,才華迥出天真。”郭應祥《念奴嬌·次賈子濟韻》:“誰辦佳詞,洛陽年少,筆下生新意。待添幾盞,共君今夕同醉。”
不僅如此,洛陽地區還具有文人宴集交游的歷史傳統。唐朝武宗會昌五年,白居易在洛陽與胡杲等六位年紀在70歲以上的友人舉行“七老會”,后又增李元爽與禪僧如滿二人,遂稱“九老會”。白居易等人的“九老會”,對宋代洛陽士人產生了直接的影響,“昔白樂天在洛,與高年者八人游,時人慕之,為《九老圖》傳于世。宋興,洛中諸公繼而為之者凡再矣”。這里所說的“洛中諸公”,就是指歐陽修、梅堯臣等人的文人集團,他們還曾組織過“洛中七友”,又以“八老”相互品題,這正是對白居易“九老會”的沿襲。元豐五年,宰相文彥博留守西京,“悉聚洛中士大夫賢而老自逸者。”這次集會富弼、司馬光等人都參加了,為了紀念此次集會,還請畫師將此畫了下來,每人各賦詩一首,并稱此次宴集為“洛陽耆英會”。這段時期,圍繞各種集會產生了大量詞作,多是繼承了白居易等人的閑適風格,吳泳《滿江紅·夢繞家山》一詞就反映了這樣的傾向:“君不見洛陽耆英會,花前雅放詩閑適。”
然而及至南宋,國家經歷巨大動蕩,這樣的太平盛世和寬松環境一去不復返,南宋詞人只能通過詞作來反復追憶這樣的文學盛事。危稹《水龍吟·慶齊年諸丈》:
洛陽九老圖中,當時司馬年猶小。爭如今夕,舉杯相勸,十人齊壽。已幸同庚,何分雌甲,本無多少。但有頭可白,無愁可解,只如此、都贏了。慶禮十年還又,更十年、依前難老。盡教百歲,做人高祖,見孫白首。卻要從今,探梅腳健,看山眼好。賴天公,頓得東園長在,陪歌陪酒。
危稹這首詞就詳細描繪了當時耆英會的成立,司馬光當年尚不及耆英會的入會年齡,投書于文彥博,申請入會,終被破格納入。
二、洛陽舊憶
來往經過洛陽的詞人們,即使短暫停留,都會被洛陽的獨特氣質所吸引,對洛陽產生別樣的情感。盡管有些詞人從未到過洛陽,但洛陽城強大的政治凝聚力和文化感召力,也讓他們對洛陽城的事與物產生向往和想象。
朱敦儒居于洛陽時,曾作《鷓鴣天·西都作》:“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與疏狂。曾批給雨支風券,累上留云借月章。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這首詞是詞人的生活理想和自我形象的寫照,上片寫自己在洛陽的疏狂生活,下片寫詞人睥睨權貴,不愿在朝為官的思想。然而這樣縱情肆意的生活并不長久,靖康之難,洛陽淪陷,在敵人的金戈鐵蹄下,朱敦儒“風流才子”的生活就此終結,此后朱敦儒長久而深切地懷念著在洛陽度過的美好歲月。如《鷓鴣天·極目江湖水浸云》:
極目江湖水浸云。不堪回首洛陽春。天津帳飲凌云客,花市行歌絕代人。穿繡陌,踏香塵。滿城沈醉管弦聲。如今遠客休惆悵,飽向皇都見太平。
詞的上片回憶洛陽時的生活。極目江湖,煙水接天,卻不見故鄉。詞人內心的悲哀可以想見。“不堪回首洛陽春”鉤連前后內容,表達了極目遠望時的心態,又引出對往昔故鄉盛況的回憶,井為這種回憶抹上濃濃的哀傷色調。“天津帳飲凌云客,花市行歌絕代人”寫當日洛陽之盛,形成上下片的過渡,使詞由對故鄉洛陽的回憶,轉入下片對臨安的描寫。“穿繡陌,踏香塵。滿城沈醉管弦聲”寫臨安的繁華與統治者的管弦歌舞、宴游作樂,隱然有“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之意,抨擊南宋統治者的醉生夢死。“如今遠客休惆悵,飽向皇都見太平”二句結篇,點出全詞主旨,貌似贊頌“太平”,實則是帶淚的笑,一種失望透頂、憤懣至極而又無可奈何的情緒汩汩然從詞中流出。
再如其《雨中花·嶺南作》、《水調歌頭·淮陰作》、《朝中措·當年彈鋏五陵間》,這三首詞都是上片回憶自己在洛陽風流意氣的青春歲月,下片悼念家國淪落,悲嘆自己流離失所、衰老艱難的生活。今昔對比鮮明,給人以巨大的落差感,更真切和深刻地展現了詞人的故國之殤。
不僅是朱敦儒,“洛陽情結”成為南渡詞人無法釋懷的一種普遍情懷。這種情結不僅是對故鄉的牽掛,更是對昔日美好時光的一種緬懷與追念。陳與義《虞美人·亭下桃花盛開,作長短句詠之》詞曰:“十年花底承朝露,看到江南樹。洛陽城里又東風,未必桃花得似、舊時紅。胭脂睡起春才好,應恨人空老。心情雖在只吟詩,白發劉郎孤負、可憐枝。”劉辰翁評此詞上片:“讀之,宛然當日之痛”,可謂切中肯綮。又如其《臨江仙·夜登小閣憶洛中舊游》:“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閑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這首詞上片追憶洛中舊游,展現出北宋末年的承平之樂,下片感慨身世國事,戰亂以后自己輾轉南方各地,備嘗艱辛。經歷過國破家亡的南宋詞人,對洛陽的追憶不僅是個人情致的抒發,更多的是寄托著家國之慨,昔日的繁華西京,此刻的殘破家國,讓詞人們沉痛難言,只能將痛苦復雜的心情訴諸于筆端。
三、洛陽牡丹
歐陽修的《洛陽牡丹記》及宋人筆記小說都記載了北宋洛陽種植及賞玩牡丹之盛況。歐陽修曾于洛陽任職,非常遺憾的是好幾次都錯失了牡丹花盛開的時節,因此他反而更加關注洛陽的牡丹風俗,并撰寫了《洛陽牡丹記》。不僅如此,歐陽修在他的詩詞中,多次自稱“洛陽花下客”,“洛陽花”成了歐陽修詩詞中的一種特別的意象,象征著歡快美好的洛陽歲月,同時凝結著他對韶華易逝、世事變幻的慨嘆。如《玉樓春·春山斂黛低歌扇》:“春山斂黛低歌扇,暫解吳鉤登祖宴。畫樓鐘動已魂銷,何況馬嘶芳草岸。青門柳色隨人遠,望欲斷時腸已斷。洛城春色待君來,莫到落花飛似霰。”
在這樣的熱潮之下,牡丹也成為宋詞中的常客。張侃《月上海棠》:“洛陽姚魏爭先貢。妒紛紛、紅紫眩新寵。”陳瓘《臨江仙·聞道洛陽花正好》:“聞道洛陽花正好,家家庭戶春風。”劉克莊《昭君怨·牡丹》:“曾看洛陽舊譜,只許姚黃獨步。若比廣陵花,太虧他。”可見對于士大夫而言,賞玩牡丹已經是生活中常見的娛樂活動和交流方式。
不僅如此,牡丹和洛陽牢牢地融為一體,詞人常借牡丹寄慨抒懷,這一點在南宋詞人的作品中尤為突出,牡丹已成為洛陽的象征物。如陳與義在靖康之難后流落江南,作《牡丹》一詩抒發故國之嘆:“一自胡塵入漢關,十年伊洛路漫漫。青墩溪畔龍鐘客,獨立東風看牡丹。”以牡丹鉤連往昔洛陽繁華和今朝異地落寞,巨大的反差折射出感情的跌宕,使之成為一首有關洛陽牡丹的名作。這樣的感慨在詞中也是不勝枚舉,諸如文及翁《賀新郎·游西湖有感》:“回首洛陽花石盡,煙渺黍離之地。”劉辰翁《虞美人·娟娟二八清明了》:“洛陽閑歲斷春風。怎不當時道是、洛陽紅。”
洛陽牡丹,在歐陽修筆下是青春不再的悵惘,在南宋詞人筆下則貫通繁華與消亡,以牡丹表達家國情懷。經過歷代詞人的反復抒寫,終使牡丹成為具有固定指向性的意象,豐富了宋詞的藝術寶庫。
四、宋詞中有關洛陽的具體意象
宋詞中與洛陽相關的意象是很豐富的,筆者就幾個典型的具體意象進行分析與概述。具體說來,主要是以天津橋為代表的洛橋與洛水,以及歷史意蘊深厚的金谷園。
洛陽城內河流縱橫,天津橋橫亙于洛水之上,這里既可以觀賞洛陽城的都市風光,又是送別之地,更是歷史興亡的見證者之一。朱敦儒《鷓鴣天·畫舫東時洛水清》:“畫舫東時洛水清,別離心緒若為情。”洛水清清,詞人佇立洛水橋頭看畫舫東去,離別的愁緒無限蔓延。王武子《玉樓春·聞笛》:“天津橋上舊曾聽,三十六宮秋草碧。”詞人想到舊日曾在洛陽的天津橋上聽過這種玉笛的聲音,無奈故都的三十六宮已湮沒于荒煙蔓草之中了,寄托了故國之思和離散之怨。
金谷園,西晉石崇所建,規模宏大,亭臺樓閣之中掩映著翠柳紅花。但是及至宋代,曾經繁華一時的金谷園成為一處供人憑吊的遺跡。”柳永《鳳歸云·林鐘商》:“戀帝里,金谷園林,平康巷陌,觸處繁華,連日疏狂,未嘗輕負,寸心雙眼。”周密《西江月·懷剡》:“非非是是總成空,金谷蘭亭同夢。”由眼前景物之蕭瑟衰敗想到昔時金谷園人物風流之盛,一時感慨萬千,在強烈的今昔對比中抒發一種對繁華衰落的悵惘與慨嘆。
“洛陽多舊跡,一日幾堪愁”,洛陽城是一個歷史文化積淀非常深厚的城市,洛水、天津橋、金谷園都是宋人筆下重點描摹的對象,尤其是在南宋詞人的筆下,他們對著洛水、天津橋、金谷園發出人生無常、命運多變的慨嘆,他們將世事滄桑、歷史興亡的感慨寄托于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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