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華(1942- ),原名羅鴻玉,生于湖南嘉禾,電影編劇、作家。他的家鄉是著名的民歌之鄉,那些飽含著痛苦、憂傷、歡樂和憧憬的民歌,給了古華最初的藝術熏陶。其作品以描寫湖南風情見長,小說《芙蓉鎮》1982年榮獲第一屆茅盾文學獎。
芙蓉鎮坐落在湘、粵、桂三省交界的峽谷平壩里,古來為商旅歇宿、豪杰聚義、兵家必爭的關隘要地。有一溪一河兩條水路繞著鎮子流過,流出鎮口里把路遠就匯合了,因而三面環水,是個狹長半島似的地形。從鎮里出發,往南過渡口,可下廣東;往西去,過石拱橋,是一條通向廣西的大路。不曉得是哪朝哪代,鎮守這里的山官大人施行仁政,或者說是附庸風雅圖個縣志州史留名,命人傍著綠豆色的一溪一河,栽下了幾長溜花枝招展、綠蔭拂岸的木芙蓉,成為一鎮的風水;又派民夫把后山腳下的大片沼澤開掘成湖塘,遍種水芙蓉,養魚,采蓮,產藕,作為山官衙門的“官產”。每當湖塘水芙蓉競開,或是河岸上木芙蓉斗艷的季節,這五嶺山脈腹地的平壩,便頗是個花柳繁華之地、溫柔富貴之鄉了。木芙蓉根、莖、花、皮,均可入藥。水芙蓉則上結蓮子,下產蓮藕,就連它翠綠色的銅鑼一樣圓圓蓋滿湖面的肥大葉片,也可讓蜻蜓立足,青蛙翹首,露珠兒滴溜,采摘下來,還可給遠行的腳夫包中伙飯菜,做荷葉麥子粑子,蓋小商販的生意擔子,遮趕圩女人的竹籃筐,被放牛娃兒當草帽擋日頭……一物百用,各各不同。小河、小溪、小鎮,因此得名“芙蓉河”“玉葉溪”“芙蓉鎮”。
芙蓉鎮街面不大。十幾家鋪子、幾十戶住家緊緊夾著一條青石板街。鋪子和鋪子是那樣的擠密,以至一家煮狗肉,滿街聞香氣;以至誰家娃兒跌跤碰脫牙、打了碗,街坊鄰里心中都有數;以至妹娃家的私房話,年輕夫婦的打情罵俏,都常常被隔壁鄰居聽了去,傳為一鎮的秘聞趣事、笑料談資。偶爾某戶人家弟兄內訌,夫妻斗毆,整條街道便會騷動起來,人們往來奔走,相告相勸,如同一河受驚的鴨群,半天不得平息。不是逢圩的日子,街兩邊的住戶還會從各自的閣樓上朝街對面的閣樓搭長竹竿,晾曬一應布物:衣衫褲子、裙子被子。山風吹過,但見通街上空“萬國旗”紛紛揚揚,紅紅綠綠,五花八門。再加上懸掛在各家瓦檐下的串串紅辣椒,束束金黃色的苞谷種,個個白里泛青的葫蘆瓜,形成兩條顏色富麗的夾街彩帶……人在下邊過,雞在下邊啼,貓狗在下邊梭竄,別有一種風情,另成一番景象。
一年四時八節,鎮上居民講人緣,有互贈吃食的習慣。農歷三月三做清明花粑子,四月八蒸蒔田米粉肉,五月端午包糯米粽子、喝雄黃艾葉酒,六月六誰家院里的梨瓜、菜瓜熟得早,七月七早禾嘗新,八月中秋做土月餅,九月重陽柿果下樹,金秋十月娶親嫁女,臘月初八制“臘八豆”,十二月二十三日送灶王爺上天……構成家家戶戶吃食果品的原料雖然大同小異,但一經巧媳婦們配上各種作料做出來,樣式家家不同,味道各各有別,最樂意街坊鄰居品嘗之后夸贊幾句,就像在暗中做著民間副食品展覽、色香味評比一般。便是平常日子,誰家吃個有眼珠子、腳爪子的葷腥,也一定不忘夾給隔壁娃兒三塊兩塊,由著娃兒高高興興地回家去向父母親炫耀自己碗里的收獲。飯后,做娘的必得牽了娃兒過來坐坐,嘴里盡管拉扯說笑些旁的事,那神色卻是完完全全的道謝。
芙蓉鎮街面雖小,居民不多,可是一到逢圩日子就是個萬人集市。集市的主要場所不在青石板街,而在街后臨河那塊二三十畝見方的土坪,舊社會留下了兩間石柱撐梁、青瓦蓋頂、四向皆空的長亭。長亭對面,立著個油彩斑駁的古老戲臺。解放初時圩期循舊例,逢三、六、九,一旬三圩,一月九集。三省十八縣,漢家客商,瑤家獵戶、藥匠,壯家小販,都在這里云集貿易。豬行牛市,蔬菜果品,香菇木耳,懶蛇活猴,海參洋布,日用百貨,飲食小攤……滿圩滿街人成河,嗡嗡嚶嚶,萬頭攢動。若是站在后山坡上看下去,晴天是一片頭巾、花帕、草帽,雨天是一片斗篷、紙傘、布傘。人們不像是在地上行走,倒像匯流浮游在一座湖泊上。從賣涼水到做牙行掮客,不少人靠了這圩場營生。據說鎮上有戶窮漢,竟靠專撿豬行牛市上的糞肥發了家呢……到了一九五八年大躍進,因天底下的人都要去煉鋼煮鐵,去發射各種名揚世界的高產衛星,加上區、縣政府行文限制農村集市貿易,批判城鄉資本主義勢力,芙蓉鎮由三天一圩變成了星期圩,變成了十天圩,最后成了半月圩。逐漸過渡,達到市場消滅,就是社會主義完成,進入共產主義仙境。可是據說由于老天爺不作美,田、土、山場不景氣,加上帝修反搗蛋,共產主義天堂的門坎太高,沒躍進去不打緊,還一跤子從半天云里跌下來,結結實實落到了貧瘠窮困的人間土地上,過上了公共食堂大鍋青菜湯的苦日子,半月圩上賣的凈是糠粑、 苦珠、蕨粉、葛根、土茯苓。馬瘦毛長,人瘦面黃。國家和百姓都得了水腫病。客商絕跡,圩場不成圩場,而明賭暗娼,神拳點打,摸扒拐騙卻風行一時……直到前年——公元一九六一年的下半年,縣政府才又行下公文,改半月圩為五天圩,首先從圩期上放寬了尺度,便利物資交流。因元氣大傷,芙蓉鎮再沒有恢復成為三省十八縣客商云集的萬人集市。
近年來芙蓉鎮上稱得上生意興隆的,不是原先遠近聞名的豬行牛市,而是本鎮胡玉音所開設的米豆腐攤子。胡玉音是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女子。來她攤子前站著、坐著、蹲著吃碗米豆腐當點心的客人,習慣于喊她“芙蓉姐子”。也有那等好調笑的角色稱她為“芙蓉仙子”。說她是仙子,當然有點過譽。但胡玉音黑眉大眼,面如滿月,胸脯豐滿,體態動情,卻是過往客商有目共睹的。鎮糧站主任谷燕山打了個比方:“芙蓉姐的肉色潔白細嫩得和她所賣的米豆腐一個樣。”她待客熱情,性情柔順,手頭利落,不分生熟客人,不論穿著優劣,都是笑臉迎送:“再來一碗?添勺湯打口干?”“好走好走,下一圩會面!”加上她的食具干凈,米豆腐量頭足,作料香辣,油水也比旁的攤子來得厚,一角錢一碗,隨意添湯,所以她的攤子面前總是客來客往不斷線。
“買賣買賣,和氣生財。”“買主買主,衣食父母。”這是胡玉音從父母那里得來的“家訓”。據傳她的母親早年間曾在一個大口岸上當過花容月貌的青樓女子,后來和一個小伙計私奔到這省邊地界的山鎮上來,隱姓埋名,開了一家頗受過往客商歡迎的夫妻客棧。夫婦倆年過四十,燒香拜佛,才生下胡玉音一個獨女。“玉音,玉音”,就是大慈大悲的觀音老母所賜的意思。一九五六年公私合營,也是胡玉音招郎收親后不久,兩老就雙雙去世了。那時還沒有實行頂職補員制度,胡玉音和新郎公就參加鎮上的初級社,成了農業戶。逢圩趕場賣米豆腐,還是近兩年的事呢。講起來都有點不好意思啟齒,胡玉音做生意是從提著竹籃筐賣糠菜粑粑起手,逐步過渡到賣蕨粉粑粑、薯粉粑粑,發展成擺米豆腐攤子的。她不是承襲了什么祖業,是饑腸轆轆的苦日子教會了她營生的本領。
“芙蓉姐子!來兩碗多放剁辣椒的!”
“好咧——只怕會辣得你兄弟肚臍眼痛!”
“我肚臍眼痛,姐子你給治?”
“放屁。”
“女老表!一碗米豆腐加二兩白燒!”
“來,天氣熱,給你同志這碗寬湯的。白酒請到對面鋪子里去買。”
“芙蓉姐,來碗白水米豆腐,我就喜歡你手巴子一樣白嫩的,吃了好走路。”
“下鍋就熟。長嘴刮舌,你媳婦大約又有兩天沒有喊你跪床腳、扯你的大耳朵了!”
“我倒想姐子你扯扯我的大耳朵哩!”
“缺德少教的,吃了白水豆腐舌尖起泡,舌根生瘡,保佑你下一世當啞巴!”
“莫咒莫咒,米豆腐攤子要少一個老主顧,你舍得?”
就是罵人、咒人,胡玉音眼睛里也是含著溫柔的微笑,嗓音也和唱歌一樣的好聽。對這些常到她攤上來的主顧們,她有講有笑,親切隨和得就像待自己的本家兄弟樣的。
的確,她的米豆腐攤子有幾個老主顧,是每圩必到的。
首先是鎮糧站主任谷燕山。老谷四十來歲,北方人,是個鰥夫,為人忠厚樸實。不曉得怎么搞的,谷燕山前年秋天忽然通知胡玉音,可以每圩從糧站打米廠賣給她碎米谷頭子六十斤,成全她的小本生意!胡玉音兩口子感激得只差沒有給谷主任磕頭,喊恩人。從此,谷燕山每圩都要來米豆腐攤子坐上一坐,默默地打量著腳勤手快、接應四方的胡玉音,仿佛在細細品味著她的青春芳容。因他為人正派,所以就連他對“芙蓉姐子”那個頗為輕浮俗氣的比喻,都沒有引起什么非議。再一個是本鎮大隊的黨支書滿庚哥。滿庚哥三十來歲,是個轉業軍人,跟胡玉音的男人是本家兄弟,玉音認了他做干哥。干哥每圩來攤子上坐一坐,賞光吃兩碗不數票子的米豆腐,是很有象征意義的,無形中印證了米豆腐攤子的合法性,告訴逢圩趕場的人們,米豆腐攤子是得到黨支部準許、黨支書支持的。
吃米豆腐不數票子的人物還有一個,就是本鎮上有名的“運動根子”王秋赦。王秋赦三十幾歲年紀,生得圓頭圓耳,平常日子像尊笑面佛。可是每逢政府派人下來抓中心,開展什么運動,他就必定跑紅一陣,吹哨子傳人開會啦,會場上領頭喊口號造氣氛啦,值夜班看守壞人啦,十分得力。等到中心一過,運動告一段落,他也就像個泄了氣的皮球。嘴巴又好油膩,愛沾葷腥,人家一個錢當三個花,他三個錢當一個錢吃。來米豆腐攤前一坐,總是一聲:“弟嫂,來兩碗,記賬!”一副當之無愧的神氣。有時還當著胡玉音的面,拍著她男人的肩膀開玩笑:“兄弟!怎么搞的?你和弟嫂成親七、八年了,弟嫂還像個黃花女,要不要請個師傅,做個娃娃包靠!”講得兩口子臉色緋紅,氣也不是,惱也不是,罵也不是。對于這個白吃食的人,胡玉音雖是心里不悅,但本鎮上的街坊,來了運動又十分跑紅的,自然招惹不起,白給吃還要賠個笑臉呢。
每圩必來的主顧中,有個怪人值得特別一提。這人外號“秦癲子”,大名秦書田,是個五類分子。秦書田原先是個吃快活飯的人,當過州立中學的音體教員, 本縣歌舞團的編導,一九五七年因編演反動歌舞劇,利用民歌反黨,劃成右派,被開除回鄉生產。他態度頑固,從沒有承認過自己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行,只承認自己犯過兩回男女關系的錯誤,請求大隊支書黎滿庚將他的“右派分子”帽子換成“壞分子”帽子。自有一套自欺欺人的理論。他來胡玉音的攤子上吃米豆腐,總是等客人少的時刻,笑笑瞇瞇的,嘴里則總是哼著一句“米米梭,梭米來米多來辣多梭梭”的曲子。
“秦癲子!你見天哼的什么鬼腔怪調?”有人問。
“廣東音樂《步步高》,跳舞的。”他回答。
“你還步步高?明明當了五類分子,步步低啦!”
“是呀,對呀,江河日下,努力改造……”
在胡玉音面前,秦書田十分知趣,眼睛不亂看,半句話不多講。“瘦狗莫踢,病馬莫欺”,倒是胡玉音覺得他落魄,有些造孽。有時舀給他的米豆腐,香油和作料還特意下得重一點。
逢圩趕集,跑生意做買賣,魚龍混雜,清濁合流,面善的、心毒的,面善心也善的、面善心不善的,見風使舵、望水彎船的,巧嘴利舌、活貨說死、死貨說活的,倒買倒賣、手辣腳狠的,什么樣人沒有呢?“芙蓉姐子”米豆腐攤子前的幾個主顧常客就暫且介紹到這里。這些年來,人們的生活也像一個市場。在下面的整個故事里,這幾個主顧無所謂主角配角、生旦凈丑、花頭黑頭,都會相繼出場,輪番和讀者見面的。
芙蓉鎮街面雖小,國營商店卻有三家:百貨店、南雜店、飲食店。三家店子分別聳立在青石板街的街頭、街中、街尾。光從地理位置上講,就占著絕對優勢,居于控制全鎮商業活動的地位。飲食店的女經理李國香,新近才從縣商業局調來,對鎮上的自由市場有著一種特殊的敏感。每逢圩日,她特別關注各種飲食小攤經售的形形色色零星小吃的興衰狀況,看看究竟有多少私營攤販在和自己的國營飲食店爭奪顧客,威脅國營食品市場。她像個舊時的鎮長太太似的,挺起那已經不十分發達了的胸脯,在圩場上看過來,查過去,最后看中了“芙蓉姐子”的米豆腐攤子。她暗暗吃驚的是,原來“米豆腐西施”的臉模長相,就是一張招攬顧客的廣告畫!更不用講她服務周到、笑笑微微的經營手腕了。“這些該死的男人!一個個就和饞貓一樣,總是圍著米豆腐攤子轉……”她作為國營飲食店的經理, 不覺地就降低了自己的身分,認定“芙蓉姐子”的米豆腐攤子,是鎮上唯一能和她爭一高下的潛在威脅。
一天逢圩,女經理和“芙蓉姐子”吵了一架。起因很小,原也和國營飲食店經理的職務大不相干。胡玉音的男人黎桂桂是本鎮屠戶,這一圩竟捎來兩副豬雜, 切成細絲,炒得香噴噴辣乎乎的,用來給每碗米豆腐蓋碼子。價錢不變。結果米豆腐攤子前邊排起了隊伍,有的人吃油了嘴巴,吃了兩碗吃三碗。無形中把對面國營飲食店的顧客拉走了一大半。“這還了得?小攤販竟來和國營店子搶生意?”于是女經理三腳兩步走到米豆腐攤子前,立眉橫眼地把戴了塊“牛眼睛”(山里人對手表的戲稱)的手伸了過去:“老鄉,把你的營業許可證交出來看看!”胡玉音不知她的來由,連忙停住碗勺賠笑說:“經理大姐, 我做這點小本生意,圩圩都在稅務所上了稅的。鎮上大人娃兒都曉得……”“營業證!我要驗驗你的營業證!”女經理的手沒有縮回,“若是沒有營業證,就叫我們的職工來收你的攤子!”溫順本分的胡玉音傻了眼:“經理大姐,你行行好,抬抬手,我賣點米豆腐,擺明擺白的,又不是黑市!”這可把那些等著吃米豆腐的人惹惱了,紛紛站出來幫腔:“她擺她的攤子,你開你的店子,井水不犯河水,她又沒踩著哪家的墳地!”“今天日子好,牛槽里伸進馬腦殼來啦!”“女經理,還是去整整你自己的店子吧,三鮮面莫再吃出老鼠屎來就好啦!哈哈哈……”后來還是糧站主任谷燕山出面,給雙方打了圓場:“算啦算啦,在一個鎮上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有話到市管會和稅務所去講!”把李國香氣的喲,真想大罵一通資本主義尾巴們!芙蓉鎮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窩藏壞人壞事,對她這個外來干部欺生。
李國香本是縣商業局的人事干部,縣委財貿書記楊民高的外甥女,全縣商業戰線以批資本主義出名的女將。據說早在一九五八年,她就獻計獻策,由縣工商行政管理局放出了一顆“工商衛星”:對全縣小攤小販進行了一次突擊性大清理。她的事跡還登過省報,一躍而成為縣里的紅人,很快入了黨,提了干。人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今年春上,正當要被提拔為縣商業局副局長時,她和有家有室的縣委財辦主任的秘事不幸泄露,因她去醫院打胎時不得不交代出肚里孽種畜生的來歷。為了愛護典型,秘事當然被嚴格控制在極小的范圍內。就連負責給她墮胎的女醫生,都很快因工作需要被安排到千里之外的洞庭湖區搞“血防”去了。李國香也暫時受點委屈,下到芙蓉鎮飲食店來當經理。可憐巴巴的連個股級干部都沒夠上呢。
女經理今年三十二歲。年過三十二對于一個尚未成家的女人來說,是一個復雜的年紀,叫作上上不得,下下不得。唉,都怨得了誰呢?戀愛史就是她的青春史。李國香二十二歲那年參加革命工作,在挑選對象這個問題上,真叫嘗遍了酸甜苦辣咸。她初戀談的是縣兵役局一位肩章上一顆“豆”的少尉排長,可是那年月時髦姑娘們流行的歌訣是:一顆“豆”太小,兩顆“豆”嫌少,三顆“豆”正好,四顆“豆”太老。她很快就和“一顆豆”吹了。不久找了位“三顆豆”,老倒是不老,就是上尉連長剛和鄉下的女人離了婚,身邊還有個活蹦亂跳的男娃,頭次見面不喊“阿姨”,而喊“后媽”!碰他娘的鬼喲,掛筒拉倒。接著發生了第三次愛情糾葛,閃電式的,很有點講究,這里暫且不表。一九五六年黨號召向科學進軍,她找了位知識分子——縣水利局的一位眼鏡先生。兩人已經有了“百日之恩”。可是眼鏡先生第二年被劃成右派分子。“媽呀!”她像走夜路碰見了五步蛇,趕忙把跨出去的腳縮了回來,好險!這一來她發誓要成為一名人事干部,對象則要個科局級,哪怕是當“后媽”。 她的愿望只達到了一半。因為世上的好事總難全。不知不覺十年青春年華過去了,她政治上越來越跑紅,而在私生活方面卻圈子越搞越窄,品位級別也越來越低了。有時心里就和貓爪抓撓著一樣干著急。她天天早晨起來的第一件事:照鏡子。當窗理云鬢,對鏡好心酸。原先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已經布滿了紅絲絲,色澤濁黃。原先好看的雙眼皮,已經隱現一暈黑圈,四周爬滿了魚尾細紋。原先白里透紅的臉蛋上有兩個逗人的淺酒窩,現在皮肉松弛,枯澀發黃……天哪,難道一個得不到正常的感情雨露滋潤的女人,青春就是這樣的短促,季節一過就凋謝萎縮?人一變丑,心就變冷。積習成癖,她在心里暗暗嫉妒著那些有家有室的女人。
李國香急于成家。有了法定的男人,她在縣上鬧下的秘聞就會為人們淡忘。誰成家前沒有一兩件荒唐事喲。今年年初來到芙蓉鎮后,她留心察看了一下,在“共產黨員、國家干部”這個起碼標準下,入選目標可憐巴巴,只有糧站主任谷燕山那個“北方佬”。“北方佬”一臉胡子拉碴,衣著不整,愛喝二兩,染有一般老單身漢諸如此類的癖好積習。可是據山鎮銀行權威人士透出風聲,谷主任私人存折是個“千字號”。谷燕山政治、經濟條件都不差,就是年齡上頭差一截……事到如今,只能顧一頭了。俗話說:“老郎疼婆娘,少郎講名堂。”當然話講回來,李國香有時也單相思地想到:一旦真的摟著那個一嘴胡子拉碴的黑雷公睡覺,沒的惡心,不定一身都會起雞皮疙瘩……一個果子樣熟過了的女人,不能總靠單相思過日子。她開始注意跟糧站主任去接近,親親熱熱喊聲:“老谷呀,要不要我叫店里大師傅替你炒盤下酒菜?”或是扯個眉眼送上點風情什么的:“谷大主任,我們店里新到了一箱‘杏花村,我特意吩咐給你留了兩瓶!”“哎呀,你的衣服領子都黑得放亮啦,做個假領子就省事啦……”如此這般。本來成年男女間這一類的表露、試探,如同易燃物,一碰就著。谷燕山這老單身漢卻像截濕木頭,不著火,不冒煙。沒的惡心!李國香只好進一步做出犧牲,老著臉子采取些積極行動。
有天晚上,全鎮供銷、財糧系統聯合召開黨員會,傳達中央文件。鎮上那時還沒有發電,會場上吊著一盞時明時滅像得了哮喘病似的煤氣燈。女經理等候在黑洞洞的樓梯口。糧站主任進來時,她自自然然地挨過身子去:“老谷呀,慢點走,這樓口黑得像棺材,你做點好事牽著我的手!”糧站主任沒介意,伸過手臂去讓女經理拉住,也就是類似大口岸地方那種男女“吊膀子”的款式。誰知女經理得寸進尺,“吊膀子”還嫌不足,竟然整個身子都貼了上來。糧站主任口里噴出酒氣,女經理身上噴出香氣。反正黑古隆冬的木板樓梯上,誰也看不清誰。“你呀,又喝了?嘻嘻嘻,酒臭!”女經理又疼又怨像個老交情。“你怎么像根藤一樣地纏著我呀?來人了,還不趕快松開?”糧站主任真像棵樹,全無知覺。氣得女經理恨恨地在他的膀子上掐了一把:“老東西!不懂味,不知趣!送到口邊的菜都不吃?”糧站主任竟反唇相譏:“女經理可不要聽錯了行情估錯了價,我懂酒味,不知你趣!”天啊,這算什么話?沒的惡心!好在已經來到了會場門口,兩人都住了口。彼此冷面冷心,各人有各人的尊嚴。進了會場各找各的地方坐下,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
(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芙蓉鎮》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