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彩虹的人

文/潘云貴

溫和如植物的90后學長，又如海底孤獨的鯨，常在舊時光中與從前的自己碰面，對于未來，心存光亮，覺得時間會眷顧愚笨但努力的人。

一

去見M的那年冬天，玉龍雪山上已經積雪皚皚。我和他站在天臺上，望著遠處的峰巒在黃昏中被鍍上一層金色的光，底下的江河緩慢流淌，玉帶似的繞著麗江這座千年古城。

我問M，這兩年在這里過得習慣嗎？他點了點頭，抽了根煙，煙霧像升騰出的問號，一瞬間被風帶走，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是和玲常想起你。”他說。

“知道，所以這回來看看你倆。”我怕氣氛傷感，便笑著說道。

M把煙重重吸了一口，吐出萬千往事，目光對準我說：“是啊，你來了，我跟玲都非常開心。但我們也清楚，你很快又要回去。那個地方真值得你待這么久嗎？”

之后，我們兩個人陷入長久的沉默中，只覺風吹在皮膚上越來越冷。

碩士畢業后，我來大學教書。M是比我晚一個學期來的，短發、微胖、目光如炬，人分外精神。在此前，他已跟戀人玲在西藏待了一年，從事日報記者的工作。因藏區高寒的氣候、入不敷出的經濟狀況，以及被某同事故意刁難的處境，他便決定跟玲離開那里。經人推薦，M來到了我工作的學校。

本以為在高校里，可以在日常教學外有更多時間閱讀、寫作，但事與愿違，M既管理部門下屬的學生社團，又要頻繁撰寫各種新聞稿，逢著雙休日又得帶學生外出采風，一周時間被切割得所剩無幾。

“太累了，一點都不比我在拉薩輕松。”每周部門例會后，我跟M走在重慶陰翳的天空下，他說了這一句后便狠狠抽著煙。我們看向前方，天色向晚，道路無比漫長。

半年后，M跟玲離開了山城，去了云南，租了當地村民的一間平房，加以改造后用來居家、專職寫作，不看旁人臉色，沒有高壓負荷，生活單純，日色漸慢。

我是個為自己的理想而活的人，千百個日夜里，我也想像M那樣離開現在的境地，但現實卻絆住我的腳踝。因為我有一個人生夢想：到國外讀博深造。一想到它，自己在工作上吃再多的苦便都能忍著。我明白，如果自己一賭氣走了，未來是會有一小段內心舒坦的日子，但更多時候要面對一個事實：自己為理想奔走的路途將變得分外崎嶇，因為我還沒有停下的底氣和資本。

我從未將這些當面告訴朋友，想要等到彩虹的人，必須要忍受電閃雷鳴下的恐慌、大雨如注中的擊打。

二

離開老家前，我常去父親的果園看看，果樹都已長得壯實，龍眼、橄欖、蜜柚像天真的嬰孩掛滿樹間。想起那一年村子封山，巖石不許開采，父親無法再當石匠，便賦閑在家，上山種下株株果樹。那年他29歲，未曾想生活的果實能夠長成如今模樣。他經歷了這一路的風雨，而每一回大雨后的彩虹也都被他等來了。

我7歲時，父親帶我去山間的果園。遇雨，大雨傾盆，下了許久。我們躲在一個很大的山洞里，在靠近洞口且不被雨淋到的地方，父親搬來兩塊石板，把大背包里的一口鍋拿出來架上去，再用之前拾的樹枝、樹葉生火，打火機一碰，“噗”一聲，火苗長了出來。

我說爸爸真聰明。父親一邊煮面一邊憨憨地笑著，然后問正上二年級的我，能不能背老師教的唐詩。我先背了《詠鵝》，又背了《靜夜思》，都是老師日常教授熟爛的篇目。

父親教我背王維的《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我搖搖頭，說這詩太長了，背不下來。父親眼珠子一轉，說等我背好的時候天空就會出現彩虹了。我那時非常相信父親說的話，為了能看到彩虹，我開始努力背誦。山洞外的雨也不知何時停了，父親煮好了面，飄來陣陣香氣。

“背好了沒？”父親問。

“還差一些。”我著急回道。

父親笑出了聲：“快過來吧！一邊吃面，一邊看彩虹！”

暴雨將山川清洗得尤為潔凈，一輪虹從一個山頭伸向另一座峰巒背后，拱形的橋梁在旖旎的水汽里連接著現在與未來。我看著彩虹一截截漸次明朗，又見它一點點消失，無比激動地叫著：“爸爸，爸爸！”而底下站著的，始終是我微笑的父親。

那一輪虹，仿佛是一個男人與生活周旋的見證者，它環抱著失落的靈魂，環抱著晝夜之間生長的樹木，給予這苦難的世間愛與希望。它也成了男人心中永不消逝的信仰。

三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依然記得高考前的那段時光，教學樓頂的天空總不晴朗，積雨云的面積不斷擴大。整座校園仿佛被鎖在一個巨大的、漆黑無比的山洞里。

我們整日面對同樣的事物：課本、筆記、練習冊、講臺、黑板、各科老師沒有太多表情的臉……我們按照既定的路線指令穿越隧道，尋找所謂的光明。

心緒動蕩如坐過山車，常常會聽到周圍同學用課本大力砸桌子的聲音。別過頭，向窗外看去，附近的大樓已經高過教學樓。我們處在城市的陰影里，見不到一片完整的、可以用“無邊無際”形容的天空，振翅高飛也無法越出。

教學樓前栽著一排樟樹，起風時，葉子洋洋灑灑飄落，聲響跟千百只鳥起飛時的動靜無異，拂動這永不停息的世界。

有一回我和G值日，清掃樓道上的落葉。他停住手里的掃帚問我，聲音這么好，為什么不去藝考，這樣就不用像現在這么累。我說，那些只是愛好，不想以后靠那個生活。

G很有才華，外貌清秀，吉他彈得很棒，每次開班會要表演節目時總少不了他的身影。他在繪畫上也很有天賦，班級辦畫展時，教室展區就貼滿他的素描、水彩和漫畫作品。但因為家庭條件，他沒有選擇藝術專業。

我們一起掃地，滿樹葉子仍在搖擺，仿佛時刻會落下，大樹像個淘氣鬼，逗著我們玩。G走到樓道一側，突然興奮地叫住我：“快看，是彩虹呢！”

我沿著他纖長的手指看去，發現白墻上有一道彩虹的投影，那是從物理老師辦公室投射出來的，應該是三棱鏡的反光。在青春中最困倦、疲乏的時刻，看見這樣繽紛的色彩，我們都宛若孩童露出激動的神情。彩虹活在了我們的瞳孔中，帶來歷經滄桑后的美好，人生也變得好過很多。

歲月寂寥漫長，險灘重重。有人少年得志，有人大器晚成，但終究都會途經生命的種種狀態。愿你追星逐日行路一生，有足夠的耐心和毅力等來大雨滂沱后的荒野彩虹，踏遍山河，始終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