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農業回顧與稻漁產業發展思考

唐建軍，胡亮亮，陳欣

（浙江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生態學系，浙江 杭州 310058）

人類在認識自然、順應自然、改造人居環境、開發利用包括生物資源在內的各種資源的過程中逐漸建立了一種有別于其他生物自然生活的社會模式，人類社會的存在與發展既離不開自然條件，又有別于自然生態系統。農業是人類生存的根本基礎。農業是利用陽光與大地、自然過程與人類智慧、消滅人類社會饑餓與貧困、維持全人類持久健康幸福生活的事業；農耕文明是人類文明的鼻祖和始端。農業（Agriculture）是文化的凝聚地，是基于土壤（Agri-）的文化（Culture），是追天地、和時令、凝聚天地精華與靈氣的過程，是人類社會文明的最根本依存[1]。農業文明在中華文明中具有無可替代的核心地位[2]，因此，農業的可持續發展，離不開對中國農耕文明的理解和學習，并從中汲取豐富的營養[3]，而現代農業的健康發展也必須繼承中華農耕文明精華[4]。

隨著科學技術和工程改造在人類生活中占據越來越重要的份額，學界和業界與政策制定部門越來越多地探討農業模式發展的道路，是遵守自然條件、發掘和優化自然要素的配置？還是以人為設計為根本，從包括遺傳多樣性配置、生物生長條件人為設定、農業生物生長發育與代謝過程等全程嚴控進行工業化生產？農業發展道路一直存在著爭論，未來前景依然不明。更有甚者，傳統而粗放的農作方法生產出來的瓜果蔬菜和嚴格控制光溫水肥條件下生產出來的蔬菜瓜果之間，農家簡單散養的與工廠化高密度圈養出來的畜禽產品之間，以及自然水體中捕獲的水產品與人工魚塘投餌打藥養成的水產品之間，品質孰優孰劣，都存在兩派的激烈爭論。很多問題更需要從政治、經濟、文化、科技、市場和習慣等多維度進行思考。

如何繼續發揮千年傳承的優秀農業的精華，并將其與地方產業提升發展及鄉村全面振興緊密聯系起來，并因地制宜地向其他地區和其他產業輸入與融入，從而實現傳統農業產業的不斷升級發展，并在提升過程中探索出一種傳統與現代的耦合機制，尚有待于進一步的探討。因此，本文從人類文明發展歷程，尤其是中國傳統農業文明發展歷程的回顧切入，簡要介紹了重要農業文化遺產的概念、內涵、實施及意義，以傳統稻魚共生系統為例，分析其歷經數千年傳衍至今的生態學機制，分析現代農業的發展歷程，以傳統稻漁共生系統為例，指出稻漁共生產業發展中需要嚴加注意的幾大關鍵技術，提出稻漁共生產業發展面臨的挑戰。這種討論也將有益于我們加深對真正的“現代農業”的認識和產業發展中各種行為的把握，從而使得發展中有傳承、在傳承中更好地發展，構建面向未來的“三農”發展模式，為建設美麗鄉村和鄉村振興提供理論依據。

1 人類文明史的主體是農耕文明史

地球生命擁有40億年的歷史，地球生命登陸歷史大約4億年左右（圖1）。約4000萬年前，主要的哺乳動物群體出現。約400萬年前，最早的人類祖先出現在南猿種群中。約40萬年前，舊石器時代的直立人在歐亞大陸快樂生活。約4萬年前，早期智人出現，并以最迅猛的速度開始替代南歐的尼安德特人和歐亞直立人。1萬年前，世界各地開始涌現結合自然條件的原始農耕文明，華夏農業文明已經很有規模。5000年前，中國長江流域已經出現比較成熟的人類社會——良渚古國（位于今日的杭州市區北部），人類開始使用原始文字，制定社會規矩，出現社會等級和比較明顯的社會分工，生產力開始有了富余，在滿足了基本物質生活后開始產生的精神信仰并開始由統治者進行灌輸，人們在糧食和衣物之外開始制作，并按照社會等級佩戴玉器彰顯身份[5]。

4000年前的夏王朝，中國出現了最早的有記錄的農書——《夏小正》。2500年前，世界上最聰明的一批智者先后誕生，如東方的釋迦摩尼、老子、莊子、孟子、韓非子，西方的蘇格拉底、亞里士多德、阿基米德，人類對人與自然關系的認識進入新時代。2200多年前，戰國時代秦國人編寫的《呂氏春秋·上農四篇》提出“夫稼，為之者人也，生之者地也，養之者天也”，闡述物（稼）、人（為之者）、地（生之者）、天（養之者）四者和諧的生態思想。2000年前的西漢末期面世的《氾勝之書》總結出了“凡耕之本，在于趣時和土，務糞澤，早鋤早獲”的觀點。1700年前的中國三國時代的《魏武·四時食制》里就有了“稻田養魚”的記載[6]。1500年前的北魏末年，著名農書《齊民要術》面世，其哲學思想內核可用“食為政首，要在安民，富而教之，用之以節”來描述，體現了以農治國的思想。1000年前宋朝首都開封人口超過150萬，超過10萬人的中國城市竟達50多個。870年前，南宋時期《陳旉農書》出版，也是我國最早記載江南地區農業生產技術的農書（在此之前的各類農書均以反映我們北方地區的農業生產科技為主），提出“地力常新壯”的用地養地觀點。700年前的元代，《王禎農書》出版，第一次將中國南北地區的農業生產經驗做全面介紹。500年前的中國明朝，經歷著嘉靖等中興強盛階段，而歐洲國家的海洋霸主地位正在不斷易主，從葡萄牙、西班牙、意大利，到荷蘭、法國、英國，到意大利、德國、美國、日本。380年前，計有12目60卷50余萬字的《農政全書》在徐光啟死后6年被刊印出版，該書再次引經據典地闡明“農業為立國之本”。至此，反映中國古代農業科技遠遠引領于世界各國的五部農書——《氾勝之書》《齊民要術》《陳旉農書》《王禎農書》《農政全書》全部出齊。客觀而言，到17世紀止之前的人類文明中，以農耕文明引領的華夏文明居于世界文明的前列，農具制作、器物制造、建筑工程、礦石冶煉、地理勘探、醫藥等各種技術也處于引領世界的位置。

圖1 人類文明發展、農業文化性質轉變和稻漁共生發展的若干重要時間節點Fig. 1 Some key time-nodes in the history of human civilization, character transformation of agro-culture andrice-fish coculture industrial development

18世紀開始，人類開始進入工業革命時代。300年前，人類從歐洲開始進入蒸汽機工業革命時代。150多年前，人類開始進入電氣時代。70多年前，原子彈改變了人類社會的方向。60多年前，人類對生物的認知進入分子時代。50多年前，綠色革命在全世界推廣，農藥化肥伴隨稻麥現代品種向第三世界國家迅速推廣，與此同時，《寂靜的春天》引導出的反思情緒開始擴張。40多年前，人類發展和環境保護權衡問題被同時放在討論桌面上，發達國家開始開展農作物病蟲害的綜合防治（IPM）的研究工作。30多年前，保護地球和農業生物多樣性開始引起重視，生態農業建設運動在中國大地上如火如荼地進行。20多年前，一個個圍繞生物多樣性保護的公約在眾多國家之間締結。農業生物多樣性保護與科學利用問題從此進入各國政府的管理范疇和大眾視野，成為人人主動遵守的規則條約[6]。

農耕文化是我國農業的寶貴財富，是中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農耕文化、農耕文明是中華民族對人類文明的重要貢獻，是鄉風文明的根和魂，而鄉風則是維系中華民族文化基因的重要紐帶[7]。從國家性格來看，中國主體上是一個農業性國家，歷來重視腳下的土地和農業，保守、內斂，不喜張揚，不好擴張，在有限的自然資源限制下，懂得鉆研精耕細作、種地養地。中國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國家，五千年的文明歷史以農耕文化時代為主，時長占99%，其中一代代祖先的智慧和心血凝練匯聚出了因地制宜、精耕細作、用養結合的一整套技術和文化體系。我們中華民族的祖先在歷史上所創造出的豐厚的農業文化遺產，不但使我們這個土地貧瘠、自然條件并不算十分優越的古老國度，在數千年間實現了超穩發展，同時我們的祖先也通過利用施用農家肥、輪種、套種等傳統技術，基本上實現了對土地的永續利用[8-9]，實現了“藏糧于技”（一系列的農書和農學著作代代相傳）、“藏糧于地”（耕地的用養結合、越種越肥）的農本治國戰略。

2 對工業化“現代農業”的再思考

進入20世紀70年代以后，始發于20世紀50年代末期并在60年代快速發展的西方“現代農業”（so-called modern agriculture）涌入具有數千年農耕歷史文化的華夏古國和其他東南亞及拉美國家等。筆者之所以用加注引號和前綴以so-called，是認為上個世紀70年代涌入中國的農業生產方式，并不能真正稱之為“現代的”，而充其量是“新的農業”“新型農業”（new type of agriculture）。這些新型農業，以有限遺傳多樣性的耐肥矮桿半矮桿作物品種為核心，以大量農藥、化肥和機械能的配套投入，實現規模化集約化生產為特征，獲得極大的生產力。倡導并領導小麥和玉米等糧食作物“綠色革命”而被稱為“綠色革命之父”的美國科學家Norman Borlaug 于1970年獲得了諾貝爾和平獎，這也是諾獎創立以來唯一的一次將和平獎獎項頒布給一位農業科學家（因為諾貝爾獎獎項中沒有農業科學獎）。這場基于“綠色革命”而范式化的農業生產模式，通常以“現代農業”（Modern Agriculture）來冠言。“現代農業”的特征通常以高投入、高產出為特征，在過去的60年里逐漸成為主流，成為目前世界農業商品市場的主導力量。

然而，如果對“綠色革命”所孕成的“現代農業”來一個再思考（Re-thinking），就會發現，它至少存在有以下問題：1）由于生產資料壟斷經營，農民失去了對種子、化學肥料、農藥、農機柴油等生產資料的獨立性，生產用種子和種苗必須從少數大公司購買，價格更不由農民決定；2）對農藥與化肥的依賴性施用，大幅度增加農業生產成本（在不包括土地租賃費成本計算中常常占總支出的30%～50%），使得農民收益顯著減少（總收益中，種子、農藥、化肥和農機能源成本要耗去60%～70%，人工成本又在不斷增加）；3）環境面源污染的可能性增加，農藥研制的知識產權問題糾紛及其風險也會隨著國家間關系的惡化而增加；4）農產品出現農藥殘留的幾率增大，引發終端消費者從田頭到餐桌全鏈安全的擔憂；5）化肥農藥的施用和機械能投入，因化學品生產、儲運和使用增加了全人類能源的壓力，同時極大增加了土壤質量管理、作物害蟲大暴發的風險；6）發展中國家的農業生產越來越依賴于發達國家，因為新品種、新技術、農業化學品研發與生產等農業生產相關知識產權差不多由發達國家壟斷，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經濟不平等，隨著現代農業的不斷推進而益加嚴重。因此，所謂的“綠色革命”也可以理解成為發達國家對發展中國家另外一種形式的經濟入侵，這場“農業革命”的真正受益者可能不是東南亞和拉美地區的農民，而是間接從生產資料（種子、農藥、肥料、生長調節劑、農機、柴油等）銷售與知識產權保護等方面收到巨額回報的大型資本集團旗下的種子公司、生物技術公司、化學公司、農機公司和能源公司。鑒此，“綠色革命”甚至可以被理解成發達國家對發展中國家另外一種形式的“經濟侵略”。這種農業革命對發展中國家的負面結果也是明顯的——生態壓力、能源壓力、社會壓力等。

對于中國等發展中國家而言，從傳衍數千年的傳統農業模式轉換到新型農業模式之后，原來曾經引以為傲的“中國以世界7%的耕地養活全世界20%的人口”并保持地力常新的狀況在跨入21世紀后逐漸不再（傳統農業的生產力的增長暫時趕不上人口增長及生活水平提高而產生的需求，土地生產力也暫時略弱于新型農業的水平，所以發展中國家的農產品供需矛盾在逐漸增大），30年發展下來還產生了農民傷心（種糧效益低下導致種糧興趣下降）、環保煩心（化肥超量使用導致面源污染益發嚴重）、市民擔心（農用化學品長期而過量使用引發的食品健康風險）和政府憂心（主要產糧區農民種糧積極性嚴重受挫而影響糧食生產穩定）等問題。

在“新型農業”不斷推進的過程中，在經濟快速發展、城鎮化加快推進、現代技術應用和經濟全球化迅速推進的過程中，由于自然和社會的變遷，在短淺的實用主義的支配下，人們對傳統農業的精華缺乏正確的認識與重視，中國的傳統農業處于明顯的“下風”，經過30多年的博弈式討論，雖時有反復，學界和業界中也有不少支持和贊成傳統農業的人士，有時也發出一些呼聲，但總體而言，被稱作“石油農業”“工業農業”“現代農業”的“新型農業”還是處在了階段性優勢時期，而傳統農業已經退卻到新型農業暫時鞭長莫及的最邊遠地區，一些重要農業文化遺產正面臨著被破壞、被遺忘、被拋棄的危險。傳統農業的衰落使人類幾千年來辛勤勞動所創造的許多與自然協調的農業文化陷入了受威脅狀態乃至滅絕的境地，例如地帶性多樣化和低成本的立體耕作方式及其組成成分的遺傳多樣性，包括農家肥制作技術以及作物、果樹、蔬菜、畜禽和水產的地方品種等。這就好像地帶性的天然生態系統被毀、物種消失的情況一樣，而且速度有過之而無不及，引發有識之士的擔憂[10-12]。

3 重要農業文化遺產概念的提出與實踐

在這樣的背景下，聯合國糧農組織（FAO）2002年發起了一項跨機構多方利益相關者行動，即全球重要農業遺產項目（Globally Important Agricultural Heritage Systems，GIAHS），以便使重要農業系統和地貌及其有關生物多樣性和知識系統及文化保護體系得到全球承認、積極保護和可持續管理。該項由聯合國開發計劃署、全球環境基金資助的全球行動利用現有聯合國農業生物多樣性、地貌和知識系統原生境保存和可持續管理計劃，計劃先在一些國家的試點執行農業遺產系統。2005年糧農組織啟動了“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動態保護與適應性管理”項目，中國浙江青田的稻魚共生系統與其他來自智利、秘魯、菲律賓、阿爾及利亞、突尼斯和摩洛哥的傳統農業系統成為首批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保護試點[13-14]。

按照聯合國相關機構發布的文件定義，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是“農村與其所處環境長期協同進化和動態適應下所形成的獨特的土地利用系統和農業景觀，這種系統與景觀具有豐富的生物多樣性，而且可以滿足當地社會經濟與文化發展的需要，有利于促進區域可持續發展”。農業文化遺產可以被理解為“人類與其所處環境長期協同發展中創造并傳承至今的獨特農業生產系統”。所以，農業文化遺產應該具有綜合性、系統性、歷史性、動態性、地方性和生產性，是一個農村區域內多種生產過程、生活消費過程和文化活動的交織，因而，受到自然、經濟、政治、道德、習俗、技術、流通等因素的影響。開展農業文化遺產的保護，需同時兼顧到這些因素所涉及的各個方面，把農業文化遺產保護工作做到實處，又不讓農業文化遺產獨立于農民、農業和農村的全面現代化歷程之外，而是讓農業文化遺產保護工作服務于中國“三農”的全面健康發展。換言之，設立該遺產的主要目的在于保障全球糧食安全、農業生物多樣性及全球自然與文化遺產[13-15]。以此為依據，存在于中國與世界各地的很多優秀傳統農業，由于地方政府的重視和相關學者的推進，也先后被列入了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名錄和中國重要農業文化遺產名錄中，并得到了不同程度的保護與發展。

到2020年，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工作已經實施了15年。據不完全統計，目前全世界范圍內被列入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保護名錄的有59項，涉及 22 個國家，其中中國擁有15個，涉及13個省（市）。中國是自始至終最努力地參與這項工作的倡導、發起、實施工作的國家之一，也是推進和管理最有成效的國家之一。這一豐碩成績的取得，應該與中國的疆土幅員廣闊、農業生態系統類型豐富多樣、農業文化歷史悠久、中國人民勤勞智慧和勤勉努力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系，同時更與一大批熱心農業文化遺產的國人持續而共同的努力不無關系。

在進入21世紀的今天，包括中國農業在內的世界農業生態系統正面臨各種各樣的、巨大而嚴峻的挑戰。當今全球經濟、社會、科技、政治的發展形勢下，包括稻魚共生系統在內的優秀傳統農業如何進一步提升發展，從而實現在新時期新形勢下充分揚長避短地發揮中國農村農業的優勢以適應新的挑戰，以及完善如何在發展生產中保護、在保護中發展，在保護中通過利用來發展，在發展中通過利用來保護這樣一種活態保護戰略。這也是全世界所有的優秀傳統農業在當今形勢下面臨的重大挑戰。學界內的討論，產業界的探索，政府管理部門的權衡，社會百姓的參與與受惠途徑，保護地與周邊區域的關系，保護地現有產業和未來產業結構調整與發展的關系等，都有探討的余地。農業文化遺產確立后地方產業的發展模式、在比較效益驅動下的務農人口的急劇減少、在精耕細作年代創建并傳承下來的農業文化遺產在勞動力投入減少的當今農村如何適應性地應變，都是面臨的問題。

正如上述反復提到的，農業生產系統是一個不斷發展的、永遠回不到過去的系統。保護的目的不僅僅在于保護，而在于傳承和發展。優秀傳統農業生態系統的認識、理解、提升、利用與發展，須緊緊圍繞農業生態系統的多重功能（生產、服務等）來開展，重視優秀傳統農業系統中高度的生物多樣性（包括農作種類、農作品種、伴生生物乃至于有害生物的多樣性），十分關鍵。這個多樣性在農業生態系統中的利用策略，反映在景觀構建、物種采用、品種選用、種植制度的采用等方面。從務農者角度而言，通過種植若干類型和品種的作物來盡量減少病蟲害暴發風險的戰略，長期穩定單產，促進膳食多樣化，以少量投入獲得最大收益。生物多樣性系統通常含有種類豐富的植物、昆蟲天敵、授粉生物、固氮和磷礦石分解細菌，以及多種多樣、具備各種有益生態功能的其他生物。青田稻魚共生系統正是這樣一種基于農業生態系統生態多樣性保護、維持和利用的優秀的傳統農業系統，可以為解決現代化農業所遭遇的種種問題、實現當代農業的可持續健康發展提供良好啟迪[10,16-18]。

4 稻魚共生系統與中國稻漁共生產業的發展

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世界各民族立足于稟賦各異的自然條件，在人與自然的協同進化和動態適應下，用勤勞與智慧創造出種類繁多、特色鮮明、經濟與生態價值高度統一的土地利用系統。這些系統體現了自然遺產、文化遺產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綜合特點，獨特的動態保護思想和農業可持續發展的理念[19]。

稻魚共生系統是中華傳統可持續農業的優秀典范和可資借鑒學習的樣板。青田稻魚共生系統是中國乃至世界稻漁共生系統的一個優秀案例。雖然有學者認為，包括貴州侗族、苗族的稻魚共生系統，與浙江青田稻魚系統具有深厚的歷史淵源[20]，但在中國五千年的農耕文明中，類似于青田稻魚共生系統的稻魚共作體系，在中國稻作區（特別是南方稻作區）十分普遍，很難說是一個地區向另一個地區傳衍、一個地區向另一個地區刻意學習的結果。在漫長的古代社會里，遠距離的魚苗搬運是一件很難實施的事情。所以，雖然不排除隨著戰爭戌邊屯兵、戰亂避難、流放貶謫而發生的農業技術引入（非物質文化引入）的過程，但更多可能是源于當地、發展于當地，有時會在有意無意的同外界交流過程中，吸收其精華，傳播其精神，發揚其精髓，但都是結合本地的自然條件、歷史沿革和風土人情而逐漸形成的某一地方的特色。僅史料記載，就有陜西漢中、四川盆地、云貴壩地、兩廣山地、湘贛山丘，以及在浙閩交界，幾乎在長江以南的廣大稻作區，都有相關的史料記載或者流傳著與稻魚共生始源有關的各種傳說，稻漁共生的實踐存在于各種背景下的稻作系統中，以遠離沿海和江河湖泊、缺少足夠水面的山丘區最為常見，成為補充山區人民日常動物蛋白質的最常見途徑。各地的“田魚”類型形態上也多種多樣，具有明顯可辨的差異。從生產行為角度來看，20世紀中葉之前的全國范圍內的稻魚共生基本上是農民的自發行為，技術簡單，產量水平低下，田魚產量長期維持在75～150 kg/hm2。當然，這種原始而粗放的生產技術體系也沒有太多生產風險和環境風險，屬于可持續的低產體系[6,21-22]。今日中國稻漁共生產業的發展不一定是源于青田稻魚系統，青田稻魚共生系統也未必就是全國稻魚共生系統的鼻祖，但青田稻魚共生系統作為首批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之一，以優秀傳統農業的科學內涵（種間互惠和資源互補利用等），對于稻漁共生產業的健康發展的啟迪作用，則是不言而喻的[6]，對于全球農業的可持續健康發展，也具有啟迪意義[23]。

作為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的青田稻魚共生系統，從科學角度而言，是不以行政區劃作為邊界的，而以自然生態系統的景觀特征與文化習性為邊界。其他農業文化遺產類型的系統，也是同理。以青田稻魚共生系統為例，事實上，這個系統并不僅僅局限在今日的青田縣行政區劃以內，實際上它廣泛存在于青田周邊的永嘉、景寧、瑞安等甚至更廣泛的區域，展示的是在我國亞熱帶山區勞動人民在長期稻作栽培經驗中形成的一種將水稻和水生生物共生于稻田這一空間的農業生態系統[24-25]，農民們經過一代又一代的摸索而總結出的通過稻魚生態互惠、資源互補利用等生態學過程而實現的穩糧提質增收綠色環保無污染可持續的優質生態系統。這種基于生物種間互惠、產業優勢互補、時空生態位分異、資源互補利用、養分差異利用等生態學過程科學研究結果而優化改進的生態型種養結合，與全國各地各種類型的優秀傳統農業模式相融相生，在研究單位、推廣部門、農業企業和市場需求的共同促進下，發展成了類型多樣的稻漁生態種養技術體系，成為帶動我國農業、農民、農村全面健康發展、助力脫貧攻堅、傳承農耕文化、煥新農旅活力、振興鄉村經濟的重要指導[26]。由稻魚共生理念傳衍發展起來的稻漁共生產業，目前已經成為南方稻作區生態農場創建的模式骨架，并取得了顯著的效益[27]。

新中國成立以來，農業生產為中央和地方政府所高度重視。稻魚共生，最早作為增加山區百姓動物蛋白的來源和增加稻田經濟效益的實踐，開始在政策支持和專業技術指導下逐漸成為不再是純粹的農民自發生產行為，生產目的也開始從農民的自給自足開始轉變為多余的漁獲進入農貿交易，生產規模常與政府和有關技術的推進強度有關。到了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科學家們開始關注稻魚共生體系及其提升問題。中國科學院水生生物研究所倪達書先生帶領助手團隊聯合中國科學院長沙農業現代化研究所（現為中國科學院亞熱帶農業生態研究所）開展技術改革與試驗，可以看作是科學技術介入到稻魚共生體系的開始。倪達書先生等在面向社會和生產時仍然使用了“稻田養魚”的表述，而在學界里推介時則用了“稻魚共生技術”。湖南是倪達書先生著力推廣稻田養魚的地區，所以多使用“稻魚共生”術語，其他地區（四川、湖北、廣東、福建等）則多用“稻田養魚”。從1983年在四川郫縣召開的第一次全國稻田養魚工作會議，到1990年重慶大足的第二次全國稻田養魚工作會議，1994年遼寧盤錦的第三次全國稻田養魚（蟹）工作會，1996年江蘇徐州的第四次全國稻田養魚工作會，以及2000年8月召開的全國稻田養魚現場經驗交流會，全國水產技術推廣總站先后組織的多期稻田養魚技術培訓班[28]，到水產總站和影視部門及電臺、科教電影廠合作制作的各種宣傳產品，都偏向于使用“稻田養魚”這一術語，表達的是在“稻田”這樣一個生態系統中開展養魚生產的技術，是一項拓展水產空間、增加水產品的新技術，是一項實現淺水養殖的水產新技術。

2000年至2010年，在全國水產推廣技術總站的強力推進下，稻田養魚在中國有了很大的規模拓展與技術完善，表述已經從“稻田養魚”轉變為“稻田綜合種養”，表達出了對整個“以稻為本（ricebased）、穩糧第一、稻魚雙贏”的稻作系統概念的深化理解，以及協調稻作系統諸因素服務系統諸目的的思路[29]。2010年全國水產技術推廣總站開始在全國進行新一輪的稻田綜合種養技術推廣示范。自此，全國稻田綜合種養產業在全國水產技術推廣總站的大力推進下進入新的發展階段。2011年9月全國稻田綜合種養技術現場交流活動在遼寧盤錦召開后，“稻田綜合種養”一詞成為引導性主流，但該會議的主旨報告仍為“新一輪稻田養魚的趨勢特征及發展建議”。 2013年“稻田綜合種養技術集成與示范”獲得全國農牧漁業豐收獎一等獎。此后7年中，全國各類稻田綜合種養面積穩定在200萬hm2上下。

然而，將水稻（種植業）和水生生物（養殖業）共存于稻田同一空間里時，所面臨的問題絕不僅僅是兩種生物之間（實際上是一個復雜的生物群落中包括稻、魚、蟲、草、病等多種生物之間）生態關系的協調（單單種好稻、養好魚還是不夠的），還涉及到兩個產業在穩糧生產和效益創收之間的博弈與權衡，是水稻栽培和漁業養殖兩者之間的耦合協調問題，是國家利益（糧食穩定和國家安全）與企業利益（在同一塊田里產值越高越好）之間的平衡。2014年以后，業界原先使用的“稻田綜合種養”逐漸為“稻漁綜合種養”（2016年7月農業部漁業漁政管理局、全國水產技術推廣總站在成都舉辦“2016年稻漁綜合種養產業化配套關鍵技術集成與示范培訓班”）和“稻漁生態種養”[30]所替代，但步調并不統一。2015年“稻魚共生”明文載入由八個部委聯合發布的《全國農業可持續發展規劃（2015—2030年）》。2016年10月在杭州成立“中國稻田綜合種養產業技術創新戰略聯盟”，仍使用“稻田綜合種養”。2017年“稻魚共生”寫入中央“一號文件”；同年，《稻漁綜合種養技術規范第一部分通則》頒布，稻漁綜合種養技術被列為“2017中國農業農村十大新技術”之首。2018年稻漁綜合種養技術獲得各級政府的全面推進，成為脫貧致富、振興鄉村的產業扶貧攻堅利器。2019年全國水產技術推廣總站組編、肖放等[31]主編的《稻漁綜合種養技術模式與案例》由中國農業出版社公開出版，這些概念的交錯使用，表明在業界對其認識仍未達成完全統一。本研究團隊先后發表的相關論文中，一般使用“稻漁共生系統”（Rice-fish coculture ecosystems）來表述，以表達對水稻與其他水生生物共存在同一空間時所發生的各種生態學過程及生產力變化等的深度認識[32-34]。

2020年初，農民工返城復工復產受到某種程度的影響，留在農村的意愿有所強化，實際留在鄉村發展的幾率變大，稻漁共生產業迎來新的發展契機。2020年6月中央領導視察寧夏賀蘭縣稻漁空間鄉村生態觀光園，充分肯定發揮稻漁共生產業的多重功能的重要性。

5 我國稻漁共生產業發展面臨的一些挑戰與思考

截止到2018年底，稻漁共生產業在中國有了穩定的發展，當年稻漁共生面積約204萬hm2，類型多種多樣，模式眾彩紛呈，比較成規模的有稻魚共生、稻鱉共生、稻蝦共生、稻蟹共生、稻鰍共生和稻螺共生等，農作制度方面有共作、套作、輪作等，做到了時空和資源互補利用，產業從粗產品產出做到了加工營銷、品牌創建和農旅結合，經營者和管理者的關注點已經從生產拓展上升到了國家糧食安全、蛋白質供應、社會穩定、生態系統穩定、環境友好、農產品品質衛生、農村經濟發展甚至脫貧攻堅等這樣的政治高度。

稻漁共生系統發展至今，雖取得了顯著成效，但失敗的例子也有。2019年部分地區稻—小龍蝦生產損失嚴重，原因與新嘗試的經營主體技術掌握不到位、市場變化大有關。傳統的稻魚共生系統有著傳統的農業實踐模式。這些傳統模式有很多是具有生態合理性和科學性，是能夠借鑒到現代農業中來的。但如何借鑒，仍有諸多難題。優秀傳統農業的傳承、提升和發展，須以對優秀傳統農業的認識和理解為根本，并不是簡單的守成，它既不像建筑物存和徽州文書遺產那樣的物質遺產以封閉式保護為主，也不像自然生態系統中野生動植物物保護那樣的“畫地為牢”保護，而只能是采用開放式保護、發展式的保護。

稻漁共生已經形成了一個產業。產業的末端是產品的商品化，商品化生產須遵從市場規律。產業的發展，總是存在著多方利益的博弈，因而也會引發一系列的、甚至懸而未決的問題，有些是技術操作細節問題，有些則是企業發展戰略問題。而這些問題如得不到合理解決，則不利于產業發展。

1）模式的選用技巧。以稻漁共生為例，目前國內主要有稻魚共生、稻鱉共生、稻蝦共生、稻蟹共生、稻鰍共生和稻螺共生等模式。稻魚模式適合山區梯田，但山區梯田絕對不能引入稻田—小龍蝦模式，否則有水土流失等生態風險。稻蝦模式適合地下水位比較高的長江中下游平原湖區。稻鱉模式適宜于有較高消費能力的經濟水平發達地區。稻蟹相對適合于氣候相對冷涼的東北和寧夏黃河灌區。稻螺模式和稻鰍模式則主要依賴于消費習慣，如桂西北的“螺螄粉”產業發展對螺螄的大量需求反過來促進了稻螺產業的發展，使得廣西稻螺共生產業發展前景可待；而稻鰍共生產業則可能由于泥鰍在火鍋餐飲業中“很有吃頭”而導致在火鍋盛行地區有較好的發展潛力。

2）稻漁共生系統的穩態維護與有害生物的控制問題。豐富的生物多樣性是保持稻田生態系統穩定性、防止病蟲草害大爆發的關鍵。景觀斑塊的嵌入、田埂管理、作物種類及品種的搭配選用、現代高產品種與傳統抗性品種的合理組配，都很關鍵。從維持農田生物多樣性角度出發，田埂用水泥硬化是一“臭招”，卻被很多地方的技術推廣部門用支持經費“著力”推進，當中包括有某些農事作業的需求以及“看上去很美”。至于到底是不是非要只種植有多重抗性但產量性狀比較落后的傳統品種，目前仍有很大分歧。在景觀格局多樣化和田埂植物群落多樣化的前提下，現代高產優質品種（滿足稻田產糧之主要目的）、特色類型品種（大幅度提高產值）、最傳統本地古老品種（扮演阻隔病蟲傳播的生物籬笆）的面積比例，以7∶2∶1為宜，且以田塊為單元進行布局而不是多品種混播混插進行布局，以解決農事操作的困難。

3）在《稻漁綜合種養技術規范第一部分通則》中，有明確的溝坑比不超過總面積10%的規定，以保證在增收水產品的同時能讓水稻不減產。但是，目前尚有很多技術推廣人員和農民不知道這個10%的溝坑比標準的科學緣由，所以，就“簡單粗暴”地在稻田中劃出10%的稻田給水產生物生活。無疑，這種“劃塊而行”的做法，既沒有發揮稻漁共生的生態互惠效益（資源互補利用、水生生物捕食害蟲雜草），也沒有能實現通過增加的邊行效應來彌補水生生物占據空間而失去的水稻產量的效果，穩糧就成了空話。

4）土壤肥力保持與面源污染控制問題，是稻魚共生系統可持續發展的關鍵。已有研究表明，只有恰當的水產產量目標（包括科學投餌策略）和科學的養分管理模式，才能保持肥力的穩定和環境的安全[34-36]，田既不能越種越瘦，也不能越種越肥、導致貪青晚熟乃至于倒伏失收。這兩種情形在過去的生產實踐中都有教訓。

5）產業的末端問題。農產品以最適當的價格賣出去才是硬道理。既然是產業，就不僅僅是生產問題，產前、產中和產后都非常重要。現在農技部門（包括水產技術推廣部門）基本側重于生產環節，以高產出為目標，比較忽視市場需求制約規律。但對于經營主體而言，能以最合適的價格將產品賣出去，才是根本。現在的整個農業相關產業的壓力都整合到生產者（供給側）這邊來了。決定產業生命力的，絕不僅僅只有技術，還需要產業管理。沒有過硬技術不行，只有專業技術也不夠，技術和管理都很重要。

6）稻漁共生產業發展還得繼續探索和有待解決的技術問題，包括機械化、精準化和省力化。①適度規模問題及適度規模下的機械化問題。當產業走向規模化生產，適用機械的開發（尤其是適合南方山區作業的小型農機的研制）迫在眉睫；②稻漁共生技術體系中，為了維持土壤肥力的穩定，餌料和肥料的精準投放問題；③針對農村勞動力日益缺乏的現狀，開發更省力、更精簡的田間農事操作規程等。

6 結語

以遺傳多樣性過度簡化的少數高產品種為對象、大量的輔助能源輸入和農用化學品使用為技術依托的工業式“現代農業”目前遭遇的種種困境，迫使人類回顧和再思考既往60年乃至于6000年的全球農業的發展歷程，檢視和挖掘優秀傳統農業所包含的技術精華和科學理念。今天倡導重視并發展優秀傳統農業，就是這些“再思考”“再認識”“再檢視”理念的一種實踐。從青田稻魚共生系統出發，在把握優秀傳統農業精神內核（順應自然，發揮種間互惠關系，優化自然資源的互補利用）的基礎上，因地制宜、因時制宜、因種制宜，在原有生產方式的基礎上，優化產業結構，做到稻漁（種植業和養殖業）的互利共生，做到稻谷和水產品的互補開發（滿足人類對主食和動物蛋白的雙重需求），做好糧食安全（國家目標）和經濟增收（百姓生活）之間的平衡，最終實現“穩糧、提質、增效增收、綠色環保、低碳低排、衛生安全、可持續”這樣的農業發展總體目標。

實踐已經充分證明，優秀傳統農業是當今實現農業可持續發展的一種理念指導，它是一盞指引現代農業完成歷史傳承、走向“三農”健康發展的明燈，也是解決全球農業發展目前所引發的能源壓力、環境壓力、穩定壓力、持續發展壓力、全球均衡發展壓力等一系列問題的根本途徑。而稻漁共生產業技術體系本身，則是自然、經濟、社會、環保、科技、市場、習俗等各種因素的權衡后的優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