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路平
陳紅約王衛見面。
王衛問,在哪兒?他隱約有種想見她的沖動。
就去你家吧,陳紅說,看見你買了新房子,參觀一下。
那種沖動變得更加強烈,讓王衛有種干渴的感覺,想喝水。他回復說,好啊。
王衛來到南城五六年了,前幾年是在這里讀書,然后就留下來工作。南城的工資水平并不高,尤其是文化行業,理想和鈔票不能兼得。在這里憋悶了那么久,還是家里貼了二十萬,讓他勉強夠首付,月供三十年。辦理好貸款的那天,回來的路上看見一對河南夫妻賣甜食,十二塊錢一大袋。王衛買了一袋,一路吃著往回走,忽然就體味到了人生的虛無。
那袋甜食并沒有吃完,發霉后被他扔掉了,他想到了他的女友。他的女友不喜歡吃甜食,更不喜歡吃便宜的甜食。他至今也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會和她在一起,那些日子回想起來也是模糊不清,她更多的樣子是低頭看著手機,有時候和她說話,要說兩三遍她才聽得見。漸漸地他也不喜歡說話,把自己投入到虛構世界里,一本接一本讀著那些傷心故事集,卻始終弄不明白愛情的本質。
這么些年過去,王衛有過幾段感情,但都是清淡得如同涼白開水,感覺兩個人慢慢走近了,又不知所以,互相猜測著沒有了聯系。有的只是在網絡上聊得熱絡,回歸到線下,便語焉不詳,難以為繼。有的吃過幾次飯,看過幾場電影,就彼此約定好似的,不再攪擾對方。其實算下來也沒幾個,這種君子淑女般的接觸,近乎空白,完全沒有彌補什么,也沒有增加什么。王衛走到現在,依然充滿苦悶。陳紅是最早走近他的女孩子,那個時候的王衛對她卻深感畏懼。
女友和他是同學,陳紅是他的學妹。學生時代的王衛比現在還要木楞,遵循著三點一線的生活,感情似乎完全沒有開化,這也是女友不滿他的地方之一。但他也是孤獨的,女友的關注點完全不在他身上,尤其是兩個人就某個社會事件議論時,他總能感覺到二人之間價值觀的差異。這也是他們走不到一塊兒的原因吧。王衛覺得自己的自我意識尤為強烈,嘴上不說,但他渴望女友能夠從逛街和兼職中抬起頭來,看看他的眼睛,明白其中的意味。
因為校廣播站征集作品的緣故,陳紅添加了王衛的網絡賬號,王衛時不時能夠看見她的照片,散發著蓬勃的朝氣,只是他從來沒有主動聯系過她。有一次在校外的路上,他忽然看見迎面走來的陳紅,臉頰有些嬰兒肥,不像照片中的瘦削。幾天之后,他竟鬼使神差地聯系了陳紅,說他在路上似乎看見她了。陳紅很快就回復說,那你怎么不打招呼呢?是啊,為什么那個時候不打招呼呢。
那次聯系讓陳紅仿佛變了一個人,從前只是用稿子時才會禮貌地問詢,如今時不時發個消息過來,問他在做什么。王衛感到驚喜,但更多的是緊張。他和女友沒有分手,另一個女生的闖入,無疑是一種危險的舉動。在感情面前,王衛顯示出了他的保守一面。他以為讀過那么多出軌的故事,已經看淡了感情的實質,這種事落到他的身上,卻變得難以啟齒,想要遮遮掩掩。他總是在心里警告自己,不要亂來,不要讓一切變得不可挽回。
當時那樣想,因為王衛對那段感情抱有期待。他倆都是外省人,都不是家里唯一的孩子,相對有更自由的選擇空間,南城也是一個不錯的城市。那段感情終究不是他幻想的樣子,畢業來臨時,女友明白未來無望,才在最后的假期不告而別,聽人說她很快就結婚生子,在老家扎下根來。這些年的獨居生活,也讓王衛對這個城市的幻想徹底破滅了。學習歸學習,生活歸生活。就像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他無力改變一切,甚至無力抓住一點幻想。
王衛和陳紅的聯系,女友一直沒有發現,反而是遠方一個朋友給他發來的照片,讓她抓住了把柄,狠狠地鬧了一番。那只是一個很遠的朋友,哪怕訴說甜言蜜語,心里仍然能夠感受到那種距離。王衛連一句解釋的話也沒有說,女友就此和他冷戰了很長一段時間。但陳紅的問候她始終蒙在鼓里,這是王衛唯一覺得對不起她的地方。
那些問候已經超越了正常的關系,王衛的畏懼也是由此而來。他怎么也想象不出,單憑那些紙上的文字,就能讓一個人對他傾倒。是真的傾倒,那次主動聯系后沒多久,她就對他表達了愛慕,并且一次又一次想約他見面。
這些,王衛都是瞞著女友的。他一直覺得,這樣的感情來得快,去得也快。或者不能被稱作感情,只是一種情緒,特別想吃某樣東西,特別想做某件事,每個人都有。陳紅現在很想見他,第二天情緒就過去了,不再執拗于此,甚至不再對他感興趣。但陳紅并非那樣的人。陳紅是怎么樣的人,他到現在也不明白。
她總是一次次創造機會過來。他們原本在兩個校區,王衛在主校區,陳紅每次過來的理由都不一樣。直到那一次,暑假回來的陳紅,說給他帶了一件禮物,非要他出來不可,他才趁著夜色,來到了闊大的操場。陳紅送他的禮物是一本朝鮮的郵冊,他本想收到后就回去,雖然夜色濃郁,未嘗不會遇見認識的人。陳紅見到他就像發了瘋一樣,一只手用勁挽住他,讓王衛掙脫不得。他把她拉到一排樹的陰影下,一邊勸她不要這樣,一邊不停地往下扯她的手。這只手下來了,另一只又勾住了,他們倆拉扯了很久,就像一對鬧脾氣的情侶。
后來總算因為時間晚了,她不得不返回另一個校區,這場推拉才結束。王衛拿著郵冊,像做賊一樣沿著樹影,踅回宿舍。陳紅的手臂留在他身上的感覺,卻一直揮之不去,那么清涼光滑,尤其和女友相比。因為脫毛的緣故,她的手變得特別蜇人,像一些毛毛糙糙的干草。想這些時,他的心跳一直在蹦著,羞愧中暗藏興奮,陳紅的影子一直在他的眼前閃現。
回想起來,王衛覺得自己內心虛無的彌漫,就是從那時開始的。盡管那次之后,他回絕了陳紅無數個約會請求,也從不告訴她在哪個宿舍,以此來彌補內心對女友的虧欠。直到畢業,他們都沒有再見面。但王衛始終沒有忘記陳紅,也沒有忘記那個夜晚,他疑惑于自身的魅力,是如何俘獲了一個女孩的心,竟讓她如此這般地“糾纏”,沒有個止歇。他恐懼于她的猛烈無忌,又漸漸地有些迷戀,尤其是在女友面前,一點點喪失尊嚴與幻想,對于陳紅的依賴,就變得更為重要。她就像他生命里的另一個指向,他與女友向著不可挽回的方向走去,由陳紅構成的指向始終在吸引著他,成為他理想生活的影子。
盡管沒有見面,網絡上的聯系卻沒有中斷,陳紅總是給他發來自拍照,向他確認自己的美,當然王衛總是會滿足她。他覺得這是自己所能給她的僅有的回饋,除此之外,一無所有。有一次,她竟邀請他視頻,王衛同意后,看見陳紅穿著近乎透明的睡衣在床上躺著,嚇得他趕緊進了洗手間,生怕屏幕里的一切會被室友看見。陳紅熱烈至此,讓他難以招架,王衛感覺自己一直在潰退的路上,再難回返。
他從未遇見過這樣的女孩子,主動、熱烈、無所顧忌。她口中稱為愛的東西,與王衛所正經歷的,完全相反。他有心無力,想要苦苦挽留一段喪失一切的感情。在和女友的關系中,他始終是付出的一方,巴結的那個,除了最初的喜悅,難以享受到愛情的快樂。也許感情中,一方甘于愛,另一方就會有意無意,選擇偷懶,享受著理所當然的被愛。只是在和女友的關系里,王衛開始不甘于做愛得多的一方,更渴望得到女友相應的回應。這種想法,讓倆人之間的裂隙拉扯得更大了。有時候王衛會想,也許正是因為陳紅的出現,讓他體味到了被愛的愉悅,那是緣于肉體,又超越肉體的感覺,是可望而不可得之物。
但他同時又被另一種想法所左右,這也是由來已久的經驗。王衛想到了父母,想到了周圍的鄰居和身邊的朋友,他們陷入愛情或婚姻的圍城后,無不如此。不是冤家不聚頭,相愛相殺。甚至有一次,他深夜被外面的聲音吵醒,那是一個女聲,聽起來年齡與他相仿,或者更年輕,在寂靜的凌晨時分,顯得尤為清晰。那對情侶正在電話里吵架,他聽見她說,你說你背著我,在外面搞了多少女人?那句話讓他毛骨悚然。王衛無法想象,當兩個人確定戀愛關系或者步入婚姻之后,如何再與其他的人發生關系,而且是和那么多人。如果那個女人說的是真實的,那他們為什么不選擇分開呢?帶著仇恨走下去,還能夠體味到真正的快樂嗎?讓他無法想象的是,既然彼此心知肚明,往后的生活,究竟應該靠什么來支撐?
女友的淡漠,王衛已經無法靠幻想來扭曲,由此而來的是,他無法再像從前一樣對她那么上心,無法再充滿激情地規劃以后的生活。也許是感受到了他的退卻,女友選擇離開才會那么決絕。每當王衛想起這段感情,明白走到盡頭和他有很大的關系,甚至覺得主要原因就在他這里,是他不夠用心和盡力。陳紅的出現,加速了破裂,而他也徹底敗下陣來。
畢業后的那段日子,王衛尤為低落。女友的消息讓他夜不能眠,幾年的感情,在現實面前真的那么脆弱嗎?要經受多么濃烈的痛楚,才會如此地義無反顧,破釜沉舟。王衛遭遇了感情危機,不是在擁有它的時候,而是在失去它之后。無形中,他也將這個結果歸咎于陳紅,就是她的出現,才讓他犯下那么多的錯誤,不再珍惜自己的初戀,而去追求虛無縹緲之物。在他眼里,陳紅不再是一個人,不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只猙獰的妖怪,是故事中的狐貍精,專門為了引誘他,讓他的人生一塌涂地。
相比于畢業前,王衛對陳紅逃避得更加徹底,不再和她聊天,對她發來的信息視而不見,不再和她有絲毫關聯。他覺得,只要離她足夠遠,他就能走出她的包圍,就能重新開始,找到屬于自己的生活和愛情。
這幾年他換了幾份工作,從學校附近逐漸搬到更遠的地方,直到找到一個愿意留下的工作,開始安定下來。王衛始終沒有放下自己的愛好,讀書和寫作,他沒有再給校廣播站稿子,而是把它們發在自己的博客里,權作自娛自樂。直到有一天,有個雜志的編輯給他發來私信,要用他的作品,王衛才開始將文字陸陸續續投出去,逐漸發表出來。
這些年他經歷過幾段短暫的感情,逐漸對愛情不再抱有幻想。家人在他畢業后,催促他趕緊成家,他也只是嘴上答應,并無半點行動。寫作帶來的觸動,讓他想起了陳紅,他開始覺得自己對她是否太不公平了。反觀整件事情,改變的只有自己,并非其他人。當時他和女友若即若離,本來已經到了分開的邊緣,只是礙于情面,礙于同班同學充滿好奇的眼光,一直不敢說分手而已。兩個人的內心里,都不約而同地期待著畢業,期待著名正言順的分手季的到來。
陳紅有什么錯呢?她只是被他吸引,想不惜一切和他在一起而已。這樣的姑娘,不論在現實中還是在虛構的故事里,都能夠看到,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甚至加以責怪呢。陳紅比他小五六歲,是另一個代際的人,擁有她這代人的自信和張揚。王衛后來終于明白,他對陳紅的恐懼和疏離,其實就是對以前那個自己的厭惡和逃避。他難以承擔自己在那段感情中所犯的錯誤,以及所應負有的責任,最后不愿承擔,并將它轉嫁到陳紅身上。相比于自己,她是一個更好責備的人,在網絡上聊得熱火,但現實里并不熟識,換句話說,她就是一個熟悉的陌生人。他可以盡情地將一切不滿和失落都發泄在她的身上,不用鼓起勇氣,不用承認錯誤,也不會帶來新的問題。他就像一根連在電腦上的音頻線,獨自將它拔出來,就不用再去聽那些惱人的聲音。那時的陳紅就是這種惱人的聲音。
在消失無聲的幾年里,王衛并沒有刪除陳紅的賬號,開始那一段很長的日子,陳紅每天都會給他發來信息,請求語音或者視頻,他都一概不理,既不拒絕,也不接受。他一點點看著陳紅的情緒由耐心變為煩躁,最后變得生氣,發誓要將他刪除,再也別讓她遇見。但她后來并沒有刪除王衛。這些年來,他又看著她慢慢從這段單戀中走出來,畢業留下來,成為一個不錯的小學的老師,每天加班,周末健身、練琴和兼職。王衛從來沒有見過她抱怨,就連早出晚歸都看起來幸福快樂。只有在轉發社會新聞時,才會表達對罪犯的憎惡,和對幼小的憐愛。
一年多近兩年前,她戀愛了,男的是一個運動員每次見她發出來的照片,都能見到他穿著運動服,皮膚黝黑,個子不高,和她合影時不相上下。他們一起出現的照片越來越多,一直持續到現在。王衛時不時會點開來看一看,她現在變得比以前更加成熟,著裝總是有一番優雅的氣質。這些都是她持之以恒的訓練的結晶吧。他已不再相信腹有詩書氣自華,卻逐漸相信她并非一個輕浮的女人。他一直不知道,腦海里她的輕浮印象從何而來。
王衛心里竟有了一股醋意。這樣的一個女孩,怎么和那樣的一個男人在一起了呢?但他也感覺到心里的某根弦松了下來,不再繃緊。他的日常動態開始對她可見,沒過多久,也就是王衛搬進了新房子以后,陳紅就聯系了他。
當陳紅約王衛見面的時候,一股顫抖在他的身上不經意游走了一番,就像觸電,是那種剛剛好的電流。他沒想到陳紅和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見面,也沒有想到自己會那么輕易就答應下來。
時隔幾年,王衛回復陳紅后,陳紅又恢復到了以前的樣子,一連串地發來消息,詢問他這些年的近況,語氣也逐漸變成當初,有了責備的意味。王衛一下子就感受到了。她當初就是如此,雖然只見過一次,就認定了王衛是她的男朋友,將他“據為己有”,像一個真正的女朋友一樣對他。撒嬌,責備,充斥在每一句話里。
這種語氣曾經讓他連連卻步,如今重溫,別有一種滋味。女友也會撒嬌和責備,但并非陳紅這樣溫軟可人,而隱隱帶著指使,相處久了,就能即刻領會,也失去了很多趣味。王衛想不明白,是自己的閱歷漸豐,對男女間的隱秘有了更多體會,還是這些年來,另一半的缺失,讓他身體的某個部分如干裂的土地,渴望雨水的滋潤。他咽下喉嚨里那口不存在的水,一種真切的濕潤,在他的身體中彌散開來。
如連珠炮的陳紅,問遍了她這些年想要知道的,關于王衛的所有事情。王衛感覺自己一瞬間就淪陷了,沒有絲毫招架之力。他像一個被俘的士兵,乖乖交出了自己身上的一切,那些有的沒的,想過的和未曾想到的,都被交待出來。他再一次感覺到了自己的脆弱。時間并沒有在他的身上長出堅硬的鎧甲,只是長出來一層薄薄的膜,把他包裹其間,幻想著遠離一切,實則什么也抵御不了,一戳就破,顯出原形。
他也問了陳紅一些問題,主要是對她的確認。陳紅告訴他,他消失后大半年時間,她都在打聽他的消息,無奈王衛太過遮掩,就連同學都不清楚他究竟去了哪里。他的隱藏讓她心如死灰,那個時候她就認定他已經死了,再不可能出現。過了很久,舅舅給她介紹了他的一個朋友,她那個時候也渴望有個人依靠,就開始和他接觸。現在,她和男朋友已經領證,準備明年再擺酒席。陳紅說,到時候你也來啊。王衛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想邀請他,有時候話說到了那里,表達善意就成為了客套而已。但他知道,自己是不會去的。
王衛很難描述聽見陳紅說出結婚的那一刻,自己內心的感受。他向她探問,就是為了得到這個結果,可是為什么當她親口說出來,心里還是涌起一陣莫名的滋味。這么多年,他始終覺得他們已經沒有關系了,甚至在決定動態對她可見的那一剎那,他都覺得自己可以坦然面對,不再抱有什么幻想。很多事情似乎都是這樣,以為時間可以將它改變,有時候也確信時間改變了一切,但最終我們還是會發現,這只是自我欺騙。
令他更為驚訝的是,陳紅兼職的地方,離他的單位不足一公里。當然他并沒有告訴她,自己在哪個公司,這是他本能的自我保護。陳紅先說出了自己兼職的地方,說下班后就過去找他。王衛本來想趁先下班回去收拾一下,盡管是新居,但一個人過得很隨意。知道她離得這么近后,他想著要不要告訴她,自己也在附近。
最后王衛還是說了。他覺得,與其等下兩個人獨自在房間,四目相對,不知道該聊些什么,還不如在人群里先熟悉一下,把幾年來的陌生慢慢舍棄,恢復到一種普通朋友的狀態。只有那樣子,才不會那么尷尬,也可以更好地把控局面。
王衛這樣決定,是基于過去的經驗,以及陳紅剛剛表現出來的,跟從前近似的熱烈。那個時候的陳紅,可以在夜色中不管不顧地挽住他的手臂,誰知道現在的她,會不會在兩個人的空間里,有更加意想不到的舉動。他知道自己隱隱對即將到來的見面充滿期待,甚至都不敢肯定自己,會不會情難自禁地引誘,成為一場罪惡的“幫兇”。王衛惡心那樣的自己。如果陳紅還是不顧一切,他真的抵擋得住嗎?
陳紅穿著一身蛋黃的裙子,站在那個他選擇的便利店前。那是一個十字路口,他可以很好地保護自己,陳紅無法追尋到他來時的足跡。王衛覺得自己猶如驚弓之鳥。
他沒有叫她的名字,只是說,走吧。陳紅盯著他,說你從哪里冒出來的?我在這里看了半天,也沒看到你。那種眼神就像兩把鉤子,一下就把他勾住了。王衛撇開頭,也沒回答她,只是胡亂地四下看著,重見讓他心煩意亂。他想停止,把接下來的一切都停止,就像摁下暫停鍵,他后悔和她重新建立了聯系。
陳紅忽然把手伸到他面前,王衛下意識地往后一靠,瞪著眼睛看她。陳紅的眼皮耷下去一點,說,你的口罩沒戴好。年初開始的疫情影響到現在,王衛已經習慣了這個遮住臉的東西,有時候都感覺不到它的存在。陳紅說完,手又往他眼皮底下伸過來,幫他把口罩調整好。
路過的人,沒有對他們的行為表現出好奇或詫異,也許都把他們當作情侶了吧。王衛在心里說,我們可不是情侶,她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那么介意這個事實。
過去的幾年時間,到底重塑了他的哪些部分呢?有那么一些時刻,他覺得自己就像虛構故事里的那些角色,對世俗的倫理道德不再畏懼,充滿蔑視,幻想著在一場真正的愛情中沖破一切,甘愿接受由此而來的所有結果。他覺得自己的意志變得更堅強,行動也更果敢,他愿意為內心的真理付出一切。但陳紅讓他一敗再敗。那些自我的感覺都是虛假的,真的面對時,他才發現自己的內心是多么孱弱。他苦心修復的一切,不過只是幻影。
他們一前一后地向前走著,他還不習慣和陳紅并排而行,陳紅的高跟鞋聲時不時一陣急促,只是為了趕上他。他的新居在另一個區,一個城鄉交接處,需要坐到地鐵二號線的盡頭,再步行幾里地。王衛和陳紅在地鐵上站了一路,兩個人挨在一起,他總想分開一點,陳紅露在口罩外面的眼睛始終盯著他,讓他不好再退。王衛感覺那些和他們擠擠挨挨站在一起的人,都用好奇和意味深長的眼睛看著他倆,仿佛打量著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可是他們之間發生了什么呢?
王衛希望回家的路再長一點,他們走得再慢一點,他后悔答應了陳紅,為什么要帶她來家里呢?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意欲隱藏行蹤,最終卻暴露了最私密的場所,一個最重要的地方被出賣了。他們出了地鐵,王衛一路問陳紅要不要在哪兒吃點東西,陳紅邊說不要邊問,是往這邊走嗎?她是在認路,王衛想。他在一家連鎖餐廳前停下來,讓陳紅進去吃一點,陳紅又來拉他的手,說不吃不吃,我要減肥!
陳紅不瘦,但身上的曲線卻很明顯。那些彎曲起伏,就像一條奶色的河流,曾經在王衛的眼前流淌,讓他驚出了一身虛汗。在一些暗色的夜里,王衛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陳紅,想起她手臂肌膚的觸感,想起她身體的朦朧山谷,雖然從未深入,撩撥起來的欲念,久久難以平歇。
他的新居離地鐵口不遠,沒幾步,就走到了。王衛故意往前多走了一段,陳紅緊跟著,興致勃勃。王衛忽然停下來,拉起陳紅往回走,他想讓一切盡快結束。刷卡,進小區,又刷卡,進樓棟,開鎖,進門,關門,一鼓作氣,一氣呵成。
新房子的墻壁刷成白色,大通間通往陽臺的地方,是兩扇偌大的玻璃推拉門,淺綠色的窗簾早上拉開了,夕光照進來,屋內仍舊亮堂。
王衛想要開燈,陳紅攥住了他的手,他還未轉身,陳紅就從后面抱住了他。王衛的身體再一次感受到了觸電般的顫抖。他想用手把她的手掰開,陳紅的雙手就像長在了他身上,紋絲不動。他再次用勁,她抱得更緊,讓他的雙肋隱隱作痛。
他想過會發生點什么,但沒想到是如此迅速,門洞大開,對面的人只要偏一下頭,就能看見他們在干什么。王衛不喜歡這樣子,在他的預想里,門和簾布都應關好拉上,親密的舉動才能水到渠成。多年前的陳紅又回來了,他們倆都沒有變化,而這個場景再次讓他感到了恐懼。她像飛蛾撲火,他卻猶豫不決,瞻前顧后。王衛積蓄的情緒,一下就消散不見。
你放手。王衛說。陳紅不說話。她的臉貼在他背上,溫熱的,不一會就把他的T恤打濕了。王衛停了一會兒,又說,陳紅,別這樣。這樣不好。他本來想說,你已經結婚了,這樣怎么對得起你丈夫。這句話刺痛了他,他也為自己想到這個而感到可恥。他們原本可以走到一起,成為情侶或夫妻,坦然地做出這些親密舉動,不用遮掩,無所顧忌,然而總是哪里不對,在見面后,讓他想要逃離。陳紅的眼淚順著他的后背往下流,她的啜泣聲也越來越明顯。拉扯她的手的時候,王衛感覺到,陳紅的手沒有那么細膩了,不知道是沒用護膚品的緣故,還是最好的年華已經失去不返。或是多年后,倆人身份的轉變,也讓身體的感覺變了味?
陳紅放了手,又轉身一下撲進了王衛的懷里,啜泣也變成了號啕。他變得六神無主,窗簾也不記得拉上,只是任陳紅抱著,呆呆看著玻璃門外,眼眶逐漸濕潤起來。天色漸晚,不知哪里在電焊,亮光一閃一滅,明暗不定,猶如他此刻的心。他想,他應該把僵立在兩側的手抬起,然后抱住她。但雙手好像有千斤重,任他怎么使勁,也舉不起來,更無法將眼前起伏著的身體完整地擁抱住。陳紅顫抖的身體撞擊著他,一下,又一下,輕微,卻讓他搖擺不已。腳下的地板在晃動,明滅的光亮在旋轉,王衛感覺渾身無力,隨時都可能倒地。
哭泣不知何時停止了,陳紅反彈似的,一下就離開了王衛的身體。他感覺自己被一把推開,向后趔趄了幾步,她顧不得擦干眼淚,就笑著說,讓我來參觀一下你的房子吧。
穩下神來的王衛,從餐桌上的紙盒里抽出幾張紙巾,遞給陳紅,她一手拒開。她四下看了看,走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仰頭靠在上面,閉上眼睛。哭泣讓她的睫毛粘在一起,化開的睫毛膏染黑了眼圈,她的嘴唇微微彎曲,保持著微笑的弧形。
陳紅仿佛從剛才的情緒中舒緩過來了,微笑著睜開眼睛,說,真好。王衛不知道她感嘆的是什么。陳紅起身,穿過走道,推開他臥室的門。他的床上堆著衣服和被子,未曾疊放整齊,長長的床單鋪散下來,蓋住了床腿,拖在木地板上。陳紅走進屋里,俯下身子撫摸床單上的印花,王衛一直覺得那是水仙。然后她就躺了上去。王衛站在門口看著,不知道陳紅想做什么。她靜靜地躺了幾分鐘,沒說一句話。
接著她來到客房,摁下墻上的開關,這個堆滿了他從出租房帶過來的來不及處理的雜物的空間,就一下子映現在他們面前。陳紅這里摸摸,那里看看,從王衛身邊轉出來,不看他一眼,仿佛他不在那里,進了廚房。他尚未開火,灶臺還是收房時的模樣,陳紅的手滑過大理石臺面,忽然說,我的房子已經被生活包圍了。
她打開了洗手間的燈,順勢摁下了走道里所有的開關。屋子里一下子明亮刺眼,王衛的眼睛感覺到了刺痛,他舉手想把燈都關了,陳紅制止了他。
他還沒意識到什么,就感覺到右手的上臂傳來一陣刺痛,他下意識地推搡了幾下,才將手從陳紅面前甩開。他擼起短袖,看見上面有兩排鮮紅的牙印,正往外滲血。王衛用左手按壓住齒印的下面,驚恐地看著陳紅。
陳紅的頭發不知道什么時候散開了,披散在眼前,她的嘴唇微張著,隱約有血跡,臉頰不知何時已被淚水濡濕。她微笑著對他說,王衛,看清楚了,我要你記住我!
責任編輯:王玉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