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淇琳

這個夏天的梅城與往年沒有什么不同。午后,院里的陽光映滿一半屋脊,院門敞開著,蘇厘像是從畫中走出來的人物一般,手臂上的汗毛在陽光中發(fā)出金色的微光,一雙烏黑澄凈的眼睛布滿憂傷。
“請問蘇大軍在家嗎?”老木問。
蘇厘蒼白的臉上毫無笑意:“他去世了。”
老木愣住了,一眼瞥見客廳正中央掛著的蘇大軍的遺照,他無法相信:“前些日子我還請他給學校印一批練習冊,怎么會……”
蘇厘悲憤地說:“爸爸是被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帶走的,肇事者逃逸了。”老木連忙從懷里掏出一包曲奇餅給她。老木有低血糖,身上常備著甜食,這包曲奇餅就是班上的學生在教師節(jié)送他的。
蘇厘清冷的臉龐直直盯著遠方的一處,好像在對空氣說話:“我爸爸是不是也欠你錢了?我們一定會還的!”
老木嘆了一聲:“錢倒是沒有多少,只不過幾百塊的預(yù)付款,但我的練習冊沒有留底稿,你能不能回屋幫我找找看。”
蘇厘去找練習冊的時候,老木在蘇大軍的靈前上了香。蘇厘找到底稿出來,向他鞠躬:“謝謝您來送我爸爸。”老木遠遠看見蘇厘的媽媽在接待來吊唁的客人,便說:“錢的事你不必記在心上,不用你們還。”
對于蘇厘來說,老木是個陌生人,他的這句話雖然無法讓她止住悲傷,但當她望著眼前這位滿臉慈祥的中年大叔時,心里驀地感受到人世間的溫暖。
天空突然陰沉,蘇厘不停地撓著自己紅腫的胳膊和后背。媽媽對她不耐煩地說道:“別再撓了,明天就開學了,天氣預(yù)報說會下雨,你記得帶著藥膏。”
爸爸去世后,追債的人三天兩頭上門搗亂,媽媽變得陰晴不定的。蘇厘只能盡量不惹媽媽生氣,但她從小就患有皮膚敏感癥,一遇到陰雨天,皮膚就會又痛又癢。現(xiàn)在,她的皮膚敏感癥似乎更嚴重了。
上課鈴響了3遍后,蘇厘才發(fā)現(xiàn)債主成了她的新班主任。老木翻開點名冊,先點到蘇厘的名字:“這是我在這個班上的第一堂課,你是我認識的第一個學生。”蘇厘的腦海中一片空白,生怕他會多嘴說出爸爸欠債的事。但老木點完名,只對她說:“蘇厘,下課后可以來一趟我的辦公室嗎?”
整堂課蘇厘都心神不寧,她想象各種可能,老木一定是要向她催債。這么想著,蘇厘冷哼了一聲,莫小北說過成年人都喜歡反悔,果然沒錯。
偌大的辦公室里,其他老師都在埋頭批改作業(yè)。老木在抽屜里掏了許久,拿出一盒藥膏給她:“蘇厘,這個藥是進口的,你拿回家試試。”蘇厘擺擺手:“不用,我自己有藥。”老木將藥膏硬塞到她手中:“上次去你家,我就發(fā)現(xiàn)你有皮膚敏感癥,我女兒以前也有這病,這是她常用的牌子,你用了會舒服很多。”
蘇厘用畫畫時才有的溫和目光審視著他的五官,畢竟他是在冷漠的嘲笑聲中愿意給自己送藥的人,蘇厘不由得將那瓶小小的藥膏攥得緊緊的。

期中考后,老木在班上通知開家長會。蘇厘向老木請假,她聳聳肩:“媽媽在外地做美食節(jié)目,我現(xiàn)在是留守兒童了。”蘇厘并不是很傷心的語氣,她安靜的臉龐有一種天塌下來也不怕的氣勢。
下課后,老木說:“走吧,老師帶你去食堂吃飯。”飯吃了沒幾口,蘇厘突然嘔吐起來,醫(yī)院診斷是腸胃炎。
吊點滴的時候,老木看著蘇厘:“媽媽不在家,都沒有好好吃飯吧,這樣下去你身體會出大事的。”蘇厘覺察到老木的關(guān)心,她坦然地說:“我也不想啊,可是我又不會做飯,只能天天在外面吃。”
老木說:“我看你還是搬家吧。”
“為什么要搬家?”
“你搬到老師家,兩個人的飯比一個人的飯要容易煮。等你媽媽回來了再搬回去,行嗎?”
老木表情焦急,用了一個問句。但是蘇厘知道她不能說“不可以”。
到了年底的時候,蘇厘已經(jīng)習慣和老木在一個屋檐下相處,她臉上的笑容漸漸多了起來。有一陣子,老木經(jīng)常跟著電視的美食節(jié)目做菜。這天,老木在學做辣椒炒土豆。蘇厘“啪”的一聲關(guān)掉電視,老木呵呵笑著,往鍋里放入青辣椒和土豆的時候,轉(zhuǎn)頭問蘇厘:“怎么了,不喜歡這道菜嗎?”
蘇厘用很輕的聲音說:“那個美食節(jié)目里教人做菜的是我媽媽。”老木回過神來,說:“這么說你媽媽還是個廚師呀,等她回來了,一定會給你做很多美味的食物。”
蘇厘脫口而出:“她只想著工作,不會回來了。”老木在鍋里放入幾滴蠔油,說:“一個好媽媽是絕對不會放棄自己的孩子的,她工作也是為了給家里還債,你要多體諒才是。”
于是蘇厘沒有再說話。等辣椒炒土豆做好了,老木說:“來,嘗嘗,這也是我女兒最愛吃的一道菜呢。”蘇厘納悶地問:“她去了哪里?”老木表情呆了呆:“她8歲的時候出車禍走了。”老木說話時語氣有些傷感,他站的地方剛好有塊陰影,但他很快從陰影里走出去,從書桌上拿來一疊毛邊紙。
“這是什么?”蘇厘端詳著那疊毛邊紙,吸引她的是紙上的植物圖鑒,排列成傘房狀的頭狀花序,一叢苞葉里頭,開著亮黃亮黃的小花。
“這是火絨草,一種長在天山腳下的小草。它也是勇敢的象征。”
降溫持續(xù)了數(shù)日,有一天蘇厘剛從圖書館回來時下了雨。她跑進門的時候,忽然聽見有人笑:蘇厘回來啦。
是媽媽!蘇厘有些驚喜,但馬上又冷冷地說:“你怎么回來了?”
“我女兒喜歡媽媽做的菜,所以媽媽就回來了呀。”媽媽帶著蘇厘回到她們居住的小院。離開老木家的時候,天空忽然就放晴了。蘇厘抬起頭讓陽光刺進眼睛里,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寒假剛過一半,莫小北神秘兮兮地來找蘇厘,告訴她:“老木被汽車撞了,肇事者逃逸了。”
“什么?”蘇厘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來,桌上一杯熱水被她撞翻了也沒有察覺。
醫(yī)院里,老木躺在病床上,一條腿打著厚厚的石膏。他臉色有些蒼白,但聲音很溫柔地說:“我沒事,就是腿受了點傷,這下老師真的成了動不了的木頭了,哈哈。”
那一刻,蘇厘突然決定了將來專業(yè)的方向。多年后她成了一名畫師,梅城警局通過她的犯罪嫌疑人模擬畫像,大大提升了破案率。
在一個風吹夜深時,蘇厘在微博里找到關(guān)于火絨草的話題。原來火絨草就是兒歌里唱的雪絨花,它有另一個含義:堅韌。假如摘一朵雪絨花夾在日記本里,縱使過了5年、10年甚至更久,整個植株也能始終保持毛茸茸或潔白或瑩黃的形態(tài),永遠不會改變。
蘇厘望著微博里那株雄性的鵝黃色火絨草,眼角微微濕潤了,世間總有些人,即使自己滿身灰暗,還想著給別人一些光。她關(guān)掉微博,在一張毛邊紙上寫下一句:火絨草閃耀著黎明的光,向我舞來,將黑暗一縷縷散開。苦難終結(jié),火絨草的花朵永遠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