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歲出門（組詩）

彭然

原諒

昨夜我去參加一個有關夢境的會議

平時保持沉默的我意外說了很多

其中某些話已經超綱，甚至違反了會議規定

我大汗淋漓，試圖挽回，已經知錯

那時會議中突然出現一個我的小敵人

幼時他就看我不順，如今他站出來

就像當年教室里老師問，誰打的我，他

站出來承認一樣。他此刻

也站出來，說了一句公道話。這話

讓我淚流滿面地從人世醒來。在清晨之中

沉默回想許久。最后原諒了他

一塊鏡子

一塊鏡子讓我在鏡中自取

所需的部分。一塊鏡子里的我

扭來扭去豐姿綽約

一塊鏡子使我容貌丑陋

齜牙咧嘴說著一些

鏡外無法聽清的話語

一塊鏡子里有我不為人知的牢獄

一塊鏡子有破碎的聲響

不由鏡外的人所制造

一塊鏡子讓我的離去

沒有蛛絲馬跡

一塊鏡子忍受我

像天空忍受過期的烏云

大雨滂沱，我像一塊鏡子在減少

對身外之人的點頭含笑

一塊鏡子帶著深吸煙頭的閃光

化作晴朗的年少，吸引孩童

在街頭注目：

一塊鏡子讓我在人世

站得端莊了些，長久了些，清晰了些

小雪

雪默默地站在雪上

山下草上的雪站在山頂石頭上的雪

的上面。一頭毛皮堅硬的動物

身上奔跑的雪，站在世間

已保持靜止的雪上

還有一些尚未塵埃落定的雪

在遠方堆著白色的金字塔

雪在塔底流下覆滅的汗水

蒼白的天穹到底發生了什么

擠滿了難民般的雪

幸而人世寬大，土地黑厚有

仁愛的令旗：雪在雪中得到了

與人流相似的化解

塔吉

（戰爭結束后。我走在街上，出了鎮子

鞭炮聲在后面亂響。我一陣心驚

我去往——）

當天我穿過一片黑色草地，天空

空在頭頂。仍潔白。活得無恙。

云朵暫無蹤影——如幼時我天真無邪。

我看到前方大地，陰影的盡頭

站著一個紅色稻草人。她的名字叫

——塔吉。臉是別人給的。衣服

還吊著名牌。她的草命是個男人

強塞進，人世的。她的母親一生

和她一樣草草了事。我摘下嘴上

的濃霧。我在她耳朵上

別了支黑色的煙。我越過泥濘來

給了她一個臟臟的擁抱，告訴她

戰爭結束了——所有人都可以回家

和家人團圓——她微笑，面對我

如面對那些覓食的飛鳥。她沉默

像一塊靜靜立正的墓碑。仿佛在等我寫上什么。

那天，我將她的微笑銘記。我承諾死后

將長眠于她的微笑之上。

后來微笑一刻果然來到——但我

再不是那個死里逃生的我。若干年后

我怎會突然看到一個自己年輕的背影？

從前的塔吉——她同樣注視過這背影

她如今，又在悲傷的注視著什么。

當我沉迷于——幸福。成了一個

幸福之家的領袖。——成了一個健忘的偷渡客

我早忘了：從前？

那個為士兵擋下子彈的塔吉

她倒下時，微笑著什么。

孤獨不止一次使我落下眼淚

我從來沒有問過自己的身世

因為我來歷清白，為父母所生

我不是以河邊石子上一個襁褓中的嬰兒

出現在父母眼里，有接生的人

在96年的衛生院看見黑夜，這讓我欣慰

我從未問過那些和我一樣大的孩子

他們的父母是如何老去的

正如他們也從未指點我父母的滄桑

謝謝人們理解河流的漫長

落日的遙遠，和我心口的秘密

當母親說她已經老去時

我承認孤獨不止一次使我落淚

我曾在江岸上對一條游走的魚說起

舊日之事，但這冥冥中注定使它

游得更加去向不明。所以我和母親

向來不談她的身后之事

二十二歲出門

沿田間走，忽見二十多只

黑白分明的喜鵲

從頭頂飛過

有只稍微清晰的

是第二十三只，很像

旁邊的兩只

月亮

今夜，誰給月亮披了件

黑色的風衣

衣服寬大，肉身窄小

靈魂一片銀白

——人影重疊有序

謝謝月亮舉起的

我夜行的手臂

謝謝人間

有一個奔跑的月亮

謝謝天上

有一個駐足的月亮

謝謝世間有兩個我

一個小我放于心間

終于被往事養肥

謝謝那個大我

在他人那里，奔波消瘦無形

只剩一絲閃光

傍晚

我曾在某個傍晚見過一個背負落日的人

在圓形廣場中央的方形水池

噴射出細小而勻稱的線形水柱切割他鄉的立體世

界時

那人就獨行在穿過人群的路上，穿著藍布衫

人聲鼎沸

那刻故鄉的落日擊中了我

那人的身影像極了故鄉的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