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寶星
《北海往事》是 2020年初寫的,《浪琴灣往事》則是在更早的時候。
我喜歡旅行,喜歡一個人旅行,由此不得不提起去年冬天的海邊之旅。那時候,我擁有 9天的假期,也沒多想,簡單規劃了路程,目標是幾個交通方便的海邊城市,挎上背包上了高鐵,第一站就是北海。
我喜歡北海這座城市,冬天的緣故,街上人很少,從東邊的銀灘到西邊的老街,騎旅游電動車也就 40分鐘的路程。我穿著一件毛衣,外面套一件方格襯衫在北海的大街小巷逛了一整天。北海的街道特別容易熟悉,廣東路、四川路、重慶路、北京路,我沒有目的地逛著,我沒有目的地,因此不會迷路,我喜歡這樣無憂無慮地充當一個過客,只要我在天黑以后回到銀灘附近的太陽里酒店。我在北海住了兩天,第二天基本上就是在天下第一灘上吹海風,那片遼闊的沙灘上風很大,冬天的海風,吹得我頭痛,可我依舊在那片沙灘上逗留了好長時間。那時我想寫一個關于北海這座城市的小說,只是那時的我永遠都想不到一個多月后會有一場肺炎爆發。
《北海往事》原本講的是一個中年男人去找妻子這么個故事,當疫情爆發,小說被安置在一個凄涼的、恐慌的冬天,無疑為我提供了一個隱喻,“我”跟“妻子”之間的隔閡絕不是一張白色口罩如此簡單。《北海往事》是我第一個在新冠肺炎背景下寫出來的小說,今年復雜的環境讓寫作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困難,浮躁是這幾年都沒辦法甩開的夢魘,只是今年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浮躁。在廣州,我已經戴了六個月的口罩,出門的時候,手機可能會忘記帶,但是口罩從不敢落下。
《浪琴灣往事》寫于 2016年,那時候我還在念大三,小說最開始叫《孤獨患者》,那時我剛走上寫作這條路,處于懵懂、稚嫩的時期。在此之前寫過《失眠患者》和《饑餓患者》,都是中篇小說,而且在廣東省作協舉辦的校園作家杯都獲了獎,所以《孤獨患者》原本也是中篇小說,只是到了今天,這個小說被我改過許多遍,終于以《浪琴灣往事》被刊發了。所以特別感謝《滇池》愿意收留它。
兩篇小說放在一起,是因為它們有共同的主題——欲望。《北海往事》中,結婚前,哲學系畢業的妻子找了份理發工作,每個周末跟我到酒吧去喝酒,喜歡過漂泊的日子。結婚后,過了幾年家庭生活,生了個女兒,把《追憶似水年華》看完以后,妻子不辭而別,在北海一家地下酒吧駐唱,拿著兩千塊錢的工資,跟一個已婚男子搞男女朋友關系,她說那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想得到自由,想做自己。而《浪琴灣往事》中,妹妹追求的是肉欲,認為身體的缺陷妨礙了她尋找真正的愛情,于是她進入了醫學院,學習解剖、針灸,胡亂吃藥,直到身體恢復了感覺,她決定離開浪琴灣,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開始她的情欲生活。
小說中的“妻子”和“妹妹”都是凄慘的人,首先是她們覺醒到自由的可貴,但是她們無法擺脫自身的枷鎖,“妻子”把《追憶似水年華》看完一遍后,作出了離家出走的決定;而“妹妹”的悲劇在于她連一副完好的皮囊都沒有。正常人眼中,小說中的人物也許是病態的,行為是反常的,這些反常行為是“清醒”之人在渾渾噩噩的生活當中積累的心病所導致的。在病態的環境當中,或者說在乏味的日常生活中,習慣無聊日常的人才是真正的墮落者。
由此談談經驗同質化的青年作家的寫作。近幾年,青年作家被批評最多的,大概就是經驗同質化,而且,城市文學首當其沖。個人認為,這是當下批評界對青年寫作群體的偏見之一。經驗同質化當然存在,但這種觀點過于片面,經驗同質化每個時代都存在,即便是八九十年代的先鋒作家筆下,也是一樣。每個村莊都有一個風騷的寡婦;每個村莊都有一個邪惡的光棍;每個村莊都有一個滑稽的精神病人。近兩年火熱的懸疑小說以及科幻小說,也不過是類型小說外殼下的經驗同質化,依靠想象力來遮蔽同質化的日常書寫。懸疑小說必然要安排一個角色死去,安排一個角色來尋找線索;科幻小說所寫大概都是人工智能、外星人、芯片、永生、克隆,離不開同質化的物欲日常。
90后作者群體過于乖巧,缺乏歷史感、所寫內容不接地氣,但城市化、信息化的日常,不斷重復的奔波,才是我們生活的真正面貌,我們大都生活在冷冰冰的混凝土森林里。而且,很多時候文學雜志有一定的引導作用,犀利的、刻薄的、批判的作品被剔除了,硬生生把心高氣盛、血氣方剛的年輕作家打磨成油腔滑調的市儈。
對于沒有歷史的當下,假如把日常寫作拿出來批評,想必相當一部分青年作家會被逼上絕路。經驗同質化是情有可原的,現代都市生活如此單調乏味,環境永遠是陌生的,路人永遠面無表情,機械化的日常生活書寫與傳統的閱讀習慣形成沖突。
經驗同質化不是問題,建立在經驗同質化之上,突破、升華單調的日常書寫才是關鍵,于是,2020年以后,我們該關注什么? 2020年以后,我們該寫什么?新冠肺炎帶來的生存危機能給我們什么啟示?我想后面將會有更多關于 2020年的小說,重大的歷史和災難往往過去以后才給人深思的空間,也只有當恐懼真正過去,回首往事的時候才會看得更清晰。由此,告別或者暫時告別經驗同質化的寫作或許從明年春天會更顯著。而我個人認為,自然文學、科幻文學、存在主義,或許是 2020年后突破或者升華經驗同質化的方向。
相對而言,自然文學是一種復古風格,是一種逆城市化、逆工業化的行為藝術,關注自然環境,大量使用描寫語言。無論什么文體什么題材,寫作者們共同追求的無疑是情感的深度以及思想的深度,自然文學在當下寫作環境中本應占有相當的地位,以映照畸形的、歪曲的社會現實。
科幻文學在近幾年已經成為風潮,獲得了許多關注,而純文學作家寫科幻小說,個人覺得是非常適合的,其中一個原因是純文學作家的語言自覺性更高。我始終認為,語言是寫作的第一要素,作為語言的藝術,小說的語言是文本給讀者的第一印象。我讀《三體》的時候,翻開第一頁就讀不下去了。純文學作家在寫科幻文學的時候可能不會寫成硬科幻,但科幻只是一個外殼,跟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時期的敘述方式一樣,不過是為作者構建宏大思想的框架或者裝置。
至于存在主義,經過 2020年以后,我們須要重新審視我們所生存的世界,反省我們的存在方式,尋找存在的意義。死亡、疾病、戰爭、末日所帶來的虛無感應該用什么方式來抵抗?二十世紀西方存在主義先驅所作的思考對當下的社會是否有幫助?我們需要從同質化的日常當中跳出來思考這些問題。
最后,以上所言純粹為我的個人看法、猜測或者說是僅代表我個人未來的寫作方向,觀點片面、淺薄、幼稚,卻是我此刻最真實的想法,不求茍同。2020年對于每個人而言想必都刻骨銘心,對于青年作家而言,可能是一個分界點,擺脫輕浮的、躁動的寫作,進入更高思想層面和情感層面的探討。寫作的道路長且艱難,我們還需要經歷時間的拷問,寫出這個時代的文學作品。
本欄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