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治霖

今年的諾貝爾物理學獎,爭議比較大。這一次,獎項授予了黑洞研究,但對大眾來說,黑洞早就很“熟悉”了。于是,不免有人會感到驚訝,它到現在才得獎?
這不只是大眾的感受,實際上,業界也有類似感嘆。比如說獲獎人之一、德國科學家賴因哈德·根策爾,他接受采訪時說,對于諾獎,他本來是沒有期待的。不期待的一個原因,是“黑洞存在”這課題確實太老,等了太久。
要知道,諾貝爾先生創立獎項時,有一個原則是,“頒獎給那些在前一年作出杰出貢獻的人”。
雖然到現在,這一原則很難執行,但根據公益的近似原則,委員會要執行其“精神要義”。就是說,諾貝爾獎要表彰的,至少是新銳的、先鋒的研究。
很明顯,黑洞研究在今天,絕不能說很先鋒。更何況,這一次表彰的課題,在黑洞研究里亦不是前沿。所以,它更像是一次“追封追授”。
又一個爭議出現了,這是業界人士更關注的—
物理學獎搞起了“追封追授”,既如此,怎么能漏掉霍金?漏掉了霍金的諾獎,還是那個“理中客”嗎?
今年,物理學獎分成了兩部分,但表彰的意思是一個:獲獎的人證明了黑洞存在。
一部分是理論上的,這部分授予給羅杰·彭羅斯。他在上世紀70年代證明,黑洞的形成是廣義相對論強有力的預測結果。
另一部分是實際觀測的,這部分授予給兩個人,賴因哈德·根策爾和安德烈婭·蓋茲。他們互相獨立地發現了,在銀河系中心有一個超大質量的緊密天體—評委沒說是“黑洞”,但這是目前唯一的已知物理解釋。
其中,關系到霍金的,主要是彭羅斯。
說起來,霍金與彭羅斯,都和一個人關系匪淺,那就是英國天文學家丹尼斯·夏瑪。
夏瑪曾經無不得意地說:“我對物理學和天文學最大的貢獻,一個是培養出霍金這名學生,一個是把彭羅斯拉過來搞相對論。”
彭羅斯是被“拉”過來的,說明他不是專門的天文學家。實際上,他的主業是數學家,是該領域“大神”般的存在。經過夏瑪介紹,彭羅斯著手廣義相對論的研究,最重要的工作,是求取廣義相對論場方程的精確解。

彭羅斯的工作誠然卓越,但要論及“強有力”,霍金的功勞不能減免。如果要論及“開創性”,彭羅斯也不是第一個求得解的。
對這個方程求解的過程,就是黑洞“誕生”的過程。
具體是這樣的,首先在1915年,愛因斯坦發表了“廣義相對論場方程”。從此,要研究宇宙的話,理解這個方程是必須的。
1916年,德國的施瓦西得到場方程的一個嚴格解。這個解,預言了黑洞存在,如今叫“黑洞解”。
此后,陸續有其他科學家求解,相繼求出的精確解,都支持了黑洞假說。
然而,黑洞到底有沒有,理論界的爭議還很大—受限于現實條件,這個時候,輪不到觀測天文學上場(要等到射電望遠鏡發展壯大)。
理論爭議是多方面的。如果黑洞存在,那它是如何形成的?從這個角度,雖然有相繼得出的精確解支持,但在求解時,科學家們預設了種種前提。然而現實中,這些前提無法確立,甚至有可能不存在。
因此,黑洞的形成無法確立,再加上其他原因,否認黑洞的存在是主流觀點。其中,還包括了愛因斯坦本人。
彭羅斯個人的貢獻是,他采用了新的數學方法,去掉了對稱性的前提下,依然證明了黑洞的存在是廣義相對論的必然推論。但是,他還沒有把預設的前提一網打盡。
接著,霍金注意到彭羅斯,兩人開始合作。1970年,兩人得到了更普遍的定理,如今被命名為“霍金﹣彭羅斯奇點定理”。
這一次,定理去除了所有的假設前提。他們通過數學證明,在任何情形下,奇點的出現都是廣義相對論的必然推論。其中,奇點是黑洞的核心組成。
至此,通過廣義相對論推論出黑洞,才是真正“強有力”的。
時間回到今年10月,頒獎的時候,諾獎委員會只強調了彭羅斯的個人工作,似乎是在有意避開霍金。但是,如前文所說,霍金是根本避不開的。
這是因為,彭羅斯的工作誠然卓越,但要論及“強有力”,霍金的功勞不能減免。如果要論及“開創性”,彭羅斯也不是第一個求得解的,他之前還有諸多前輩。

所以,面對霍金“粉絲”的聲討,諾獎委員會的狡辯無益,理由蒼白得很。
霍金沒有得到諾獎,這是霍金的遺憾,更是諾獎的遺憾。斯人已逝,但大眾仍為他鳴不平,這足以證明,大眾對霍金充滿了敬意。
不過,今年物理學獎的另一個爭議,其中“惡意滿滿”。有部分觀點認為,另外兩名獲獎者,賴因哈德·根策爾和安德烈婭·蓋茲,他們的工作配不上諾獎。
頒獎詞的描述是:“他們發現了銀河系中心的一個超大質量的緊密天體?!?/p>
吃瓜群眾要說了,就這?
根策爾和蓋茲的工作,屬于“觀測天文學”范疇,這是要耐得住寂寞,常年坐著冷板凳的。日復一日的觀測,比起求解高難度方程,確實沒那么“極客”,沒那么酷。
霍金沒有得到諾獎,這是霍金的遺憾,更是諾獎的遺憾。
他們的工作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據諾獎委員會的介紹,他們各自領導著一個天文學家小組,重點研究銀河系中心一個叫作人馬座A* 的區域。在他們的努力下,最靠近銀河系中心的最亮恒星的軌道,已經以越來越高的精度被繪制出來。
繪制出的星圖有什么用?
根策爾和蓋茲的工作,首先是證明了,銀河系的中心確實有一個超大質量的緊密天體。只有這樣,才能解釋中心處的恒星們被誰牽動。
進一步地,兩人的工作也一致證明,這個超大質量的緊密天體,是“大約400萬個太陽質量聚集在一個不比我們太陽系大的區域里”。
根據目前的知識,它只能是黑洞。
所以總結說,霍金和彭羅斯的工作,是證明了黑洞一定存在;根策爾和蓋茲的工作,則證明了黑洞在星系中普遍存在。
這份研究的意義同樣重大。早在2012年,根策爾就獲得了克拉福德獎。該獎的主要意圖,就是對諾獎遺漏科學領域的基礎研究予以獎勵。
只不過,諾獎的知名度明顯更高,是個相當大眾化的獎。那么,問題隨之出現:從全世界投來的目光,為什么對“觀測天文學”低看一眼?
這是個很有意思的話題。
其實,“觀測的科學”不被看好,也不是最近的事了。雖然在歷史上,“觀察”是科研的最早方法論,但從近代以來,它被其他方法論逐漸取代。
取代它的,一個是笛卡爾主張的“數理方法論”。這派觀點認為,能夠用數學語言描述的,利用公式來推演的,才能真正把握到物質的本質和規律。
霍金和彭羅斯的工作,就屬于“數理科學”。他們不需要望遠鏡,只需對廣義相對論場方程求解,就能早早地預言黑洞存在。
另一個取代物,則是“實驗方法論”,由羅吉爾·培根等人推崇。舉個例子,2017年的物理學獎,頒給了三位美國科學家,因為他們探測到了引力波。這就屬于“實驗科學”。
大致上看,“數理科學”側重演繹法,它能從一個真理,推演出另一個真理。因此,歷史上的數理科學家們,以驚人的預言能力著稱。
“實驗科學”則注重實驗和歸納,簡單說,它從實驗中先得到特殊規律,再通過歸納得出一般性規律。
數理科學和實驗科學,實際上“殊途同歸”。它們的目標,都是發現一般性的規律。這些規律成為定理,構筑了現在的科學大廈。
說到這里,也就不難理解,“觀測科學”為什么被邊緣化。
從結果上看,“觀測科學”只提供觀測所得,并不能提供一般性規律。因此,最受矚目的現代科學成果中,很少有它的位置。
說回根策爾和蓋茲,對他們工作的爭議,深層的原因就是“觀測科學”的危機。
要強調的是,根策爾和蓋茲的工作,當然是值得諾獎獎勵的。筆者甚至認為,強調和重視“過時”的觀測科學,正是這次的物理學獎給出的啟示。
說起天文學,本身還是從觀測科學開始的。
起初,伽利略發明了望遠鏡,拓寬了人眼觀測的距離。開普勒的老師第谷,終其一生進行觀測和記錄。正是因為第谷留下的大量材料,開普勒總結出天體運行的三大規律,最后,由牛頓奠定了絕對時空的宇宙。
然而,就如同歷史重演一樣,第谷在科學史中幾乎沒有位置,而這一次物理學獎公布后,被談論得最多的,依然是彭羅斯和霍金。
數理科學誠然是光芒萬丈。最受敬仰的科學家,牛頓、愛因斯坦、霍金等人,都是數理科學家。然而,大師遠去之后,數理科學的光芒有衰微跡象。
這一次的“追封追授”,直追到了上世紀70年代,一定程度上說明,現在的理論處于“無可封、無可授”的尷尬境地。
物理理論陷入瓶頸,現在是老生常談了。這一次物理學獎公布后,類似的情緒又被撩撥。有觀點認為,這一次的“追封追授”,直追到了上世紀70年代,一定程度上說明,現在的理論處于“無可封、無可授”的尷尬境地。
僅僅是黑洞的未解之謎,就足以令人望而生畏。根據目前的認知,黑洞的質量之大,光也不能穿過。被吸入了黑洞的,無論是什么,信息都會永久性丟失。
諾獎的評審專家在直播時,用一個黑色的球簡單說明。黑球是黑洞的“事件視界”,里面是有去無回的空間,如果將手指伸入“事件視界”,由于超強的“引力場”導致時空彎曲,這根手指會去到“將來”。
廣義相對論后的宇宙觀,是一個“時空—物質—場—流形”融合作用的整體圖景。在黑洞的奇點處,空間曲率無限大,時間r=0。那里是時間的終點。
也就是說,奇點之所在,是我們已知的所有自然規則失效的地方。
黑洞的性質,對電影觀眾而言是奇觀,對科學界來說卻是災難。在愛因斯坦的時代,他不主張黑洞存在,除了在當時不能證明黑洞存在的必然性之外,還因為他無法接受,宇宙中會有一個地方,令自然法則失效。
即便在后來,霍金和彭羅斯親手“找”出了黑洞,證明了它的存在,彭羅斯依然主張“宇宙監察假說”。也就是說,奇點都是被事件視界包裹的,不存在裸露的奇點,以此來拯救自然法則在支配自然時的不完美(盡管完不完美是人為標準)。
總之,數理科學對理論的推演,長期以來盡顯疲軟了。相對地,觀測科學大有興起之勢。以根策爾和蓋茲為例,他們用的目前最先進的望遠鏡,口徑在8~10米。據了解,新的口徑在25米左右的望遠鏡,現在正在研制中。
“觀測”雖然是最老的方法,但我們不能低估它的價值?!芭d起之勢”是說,觀測科學現在仍在進步,在物理理論和實驗的發展都陷入了瓶頸時,它不失為一處活水。至少今年的諾獎,就證明了它的潛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