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鳳
我喜歡拍攝我爺爺,他身上有被歲月洗滌過的痕跡,也有被日子熬出來的淡然。他做事的時候專注而耐心,日復一日,不知疲倦。
他不知道鏡頭感,也不會局促不安,只是一個中國農村老人最樸素的形象。他知足常樂,對土地有著深切的眷戀。他珍惜糧食和作物,渴望兒孫滿堂。對幸福的定義就是:親人團聚,身體健康,土地不荒蕪,日子不空過,果樹滿枝,牛羊成群。
因為耳聾,可以聽不見世界上的很多吵鬧,但也會在別人眉飛色舞時黯然。他被奶奶數落最多的,就是做生產隊的會計時,帶著獵狗滿山跑。老年后他喜歡學習,愛惜書籍,抱著新華字典認字,讀醫書。他喜歡抗日劇,正義凜然,對那個時代有著最濃烈的緬懷。
他不會做飯,也不挑剔飲食,大口吃饅頭,酣暢淋漓地喝湯。彎腰拾起掉落的飯粒,也會撿起曬場邊上的種子。他手巧,喜歡做竹編,能編各式各樣的竹籃。研究榫卯,琢磨木工,為媽媽做過出嫁的衣柜,鏡子上面有一只鳳凰。能做蜂箱養蜂和收蜂,閑時挖蘭花種藥材。他吹笛子和嗩吶,劈柴喂豬面朝黃土。他剃光頭,戴毛線帽,胸前的口袋里別著收音機,放牛的時候穿自己做的羊皮褂子。每天清晨,他用柴火燒開水,灌滿所有的熱水壺。
他抱怨天氣和疾病,卻從不抱怨貧窮和苦難。他很固執,也很通達。埋怨我們爭先恐后奔赴城市,又對外面的艱辛無奈感同身受。他有著對衰老的無能為力,也有著看破天命的與世無爭。他穿舊衣服,聽吵鬧的調子,喝最釅的茶,磨最快的刀。他愛護工具如同生命,擦洗锃亮鎖進柜子。他無私而大愛,盛夏在公路邊割草,雨天和著水泥補縫,撿滾落的樹枝和石塊。他用自己的專注讓時間的流逝變慢,他用忙碌代替對時光無情的恐懼。
那時他嫁接果樹,揚起鞭子犁地,背玉米捆麥子,烘烤煙葉燒板栗。他戴斗笠穿雨靴,身后挎著一籃裹著紅泥的雞。有客人來,他大聲談笑,在火塘邊講傳奇故事。如今他鋸柴、破竹、切豬草、打掃院子,在柿子樹下打盹,戴老花鏡看說明書,再無曾經的意氣風發。他頹唐而清明,拉長的影子滿是暮年的荒蕪,他有條不紊地眼神,又如同無人之境,一片空寂。
他害怕世事無常,卻又豁達柔和。他的悲喜,如同日升月沉。面對所得與所失,就像拂去昨日的塵埃。有時往人聲處串門,看年幼的孩子嬉戲,消磨這樣的百無聊賴,抵御光陰的萬籟俱寂。他的孩子尚在生活的洪流里跋涉,他只能守在岸邊,不添麻煩也不轉身離去,在這個泥土和炊煙的世界里遙望。他有時不善言辭,有時又博聞強識。他不會表達愛,只能假裝威嚴。有低到塵埃里的謙卑,也有寧折不彎的清高。他對每一次執手相送的離別妥協,又在風塵滿面的生活里昂起頭顱。
坐在盛開的虎頭蘭花叢中,他露出了天真而赤誠的笑容,此時夕陽正好。仿佛他始終深愛著這枯燥的一生。他從不避諱討論生死,家是他對寧靜淡泊的敬重和向往。那些他巡視過的山,走過的土地,趕過的羊群,是他平凡而壯麗的喜悅。他吹奏過的曲調,如同空谷之聲,回蕩著自由和安靜。他屈服于腰的佝僂,聽力的減退,視覺的衰弱和腳步的蹣跚,但他從不曾熄滅一顆赤子之心。
他心中的河流,坦蕩而激昂,與他一起,浩浩蕩蕩千回百轉,奔向時光深處。
責任編輯:李學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