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德剛
近日,一度“刷屏”的重磅消息——阿聯酋與以色列實現關系全面正常化,再次將阿拉伯世界內部分歧暴露出來。這個橫跨亞、非兩大洲,連接印度洋和大西洋,溝通阿拉伯海、紅海和地中海,面積1300萬平方公里,人口近4億,擁有22個國家(含巴勒斯坦)的廣闊區域,是中東與伊斯蘭世界的核心區。
與其他地區相比,政治經濟一體化起步較早的阿拉伯世界,從未形成“鐵板一塊”的聯盟。當前的中東大變局下,巴勒斯坦事業、阿拉伯世界的整體利益不再是(阿拉伯世界)各國制定外交政策的出發點,國家利益成為重中之重。在外部大國的干預下,地理上連為一體、文化上高度同質的阿拉伯世界卻顯得更加貌合神離,裂變出N個“小世界”。
近現代史上,阿拉伯世界的一體化和分化同時存在。在一體化方面,早在1945年,阿拉伯國家聯盟(阿盟)就宣告成立,締約國簽訂《聯合防務與經濟合作協定》;在海灣地區,1981年,沙特、阿聯酋、卡塔爾等6個阿拉伯君主制國家宣布成立海灣合作委員會,組建“神圣同盟”;1989年,摩洛哥、阿爾及利亞、突尼斯等5個西北非阿拉伯國家宣布成立“馬格里布聯盟”。
與此同時,復雜的“分化”也在持續。冷戰時期埃及總統納賽爾領導的“泛阿拉伯主義”陣營,與沙特國王費薩爾領導的“泛伊斯蘭主義”陣營針鋒相對,前者與蘇聯為伍,后者與美國結盟,阿拉伯世界一分為二。冷戰結束后,西方大國在阿拉伯世界相繼發動了海灣戰爭、伊拉克戰爭和利比亞戰爭,索馬里、也門、敘利亞、伊拉克、利比亞、巴勒斯坦和黎巴嫩淪為大國博弈的舞臺,阿拉伯世界進一步“碎片化”。
美國與俄羅斯近年來在中東的攻守和博弈,加劇了阿拉伯世界的分裂。2017年,美國總統特朗普訪問沙特,首次提出與阿拉伯盟國建立“中東戰略聯盟”。美國還極力撮合沙特、阿聯酋、卡塔爾、巴林、阿曼、科威特、埃及和約旦八國組建“阿拉伯版北約”,一方面旨在遏制伊朗對阿拉伯世界的滲透,另一方面為了防止俄羅斯利用美國從中東抽身之機“做大做強”。2020年8月,美國向聯合國安理會提交的一份關于延長對伊朗武器禁運的草案遭否決,但“中東戰略聯盟”的主要國家卻宣布支持對伊朗的武器禁運。
近年來,俄羅斯利用特朗普政府戰略收縮的時機,在阿拉伯世界,如敘利亞和利比亞,積極拓展政治和軍事影響力,反制美國等西方國家的制裁。2019年10月,俄羅斯總統普京高調訪問沙特和阿聯酋,增強與海灣國家的能源合作,建立石油和天然氣供應聯盟,在美國與海灣阿拉伯盟友之間打入楔子;俄羅斯還以核能、軍售為抓手,強化與埃及、阿爾及利亞和伊拉克等國的戰略合作。
在俄進美退、多極化初見端倪的背景下,阿拉伯國家紛紛“追隨大國”,既遏制“外部敵人”,又警惕“內部敵人”。如卡塔爾和阿聯酋加入美國領導下的“中東戰略聯盟”,既防范伊朗,又防止沙特對其構成壓力;埃及在美俄之間左右逢源,處于伊朗和沙特夾縫中的阿曼和科威特,通過追隨美國維護政權安全。
伊朗、土耳其和以色列是中東地區三個主要非阿拉伯國家,其在阿拉伯世界施加影響,也加劇了阿拉伯世界的分化。伊朗以什葉派穆斯林為主體,反對西方大國在中東的軍事部署和對伊朗的極限施壓,反對以色列占領巴勒斯坦人土地,也反對沙特構筑針對伊朗的包圍圈。針對美國拼湊的“阿拉伯版北約”,伊朗總統魯哈尼提出“霍爾木茲海峽和平倡議”,呼吁霍爾木茲海峽沿岸國加入這一集體安全機制,敦促美國從海灣地區撤軍。
8月4日,黎巴嫩首都貝魯特港口區發生大爆炸,造成超過170人死亡,6000多人受傷,數十人失蹤,迪亞卜政府集體辭職。此后不久,設在荷蘭海牙的聯合國黎巴嫩問題特別法庭作出裁決,認定黎巴嫩真主黨成員阿亞什率小組在2005年暗殺了黎巴嫩前總理哈里里。西方國家和部分阿拉伯國家借題發揮,要求真主黨解除武裝、斷絕與伊朗的關系,加上今年1月美國在伊拉克用“無人機”暗殺“圣城旅”高級將領蘇萊曼尼,伊朗的“抵抗聯盟”面臨考驗。
埃爾多安執政以來,土耳其強勢回歸中東,介入阿拉伯世界安全事務。土耳其舉著維護“巴勒斯坦人民正義事業”大旗,贏得了部分阿拉伯民眾的支持。同時土耳其插手敘利亞、利比亞事務,在索馬里部署軍事基地,與沙特爭奪遜尼派陣營的領導權,惡化了與沙特和埃及等親美阿拉伯國家的關系。
土耳其與卡塔爾、哈馬斯建立的“親穆兄會聯盟”,同沙特、埃及和阿聯酋的“中東戰略聯盟”針鋒相對。在海灣地區,土耳其力挺卡塔爾反抗沙特和阿聯酋;在敘利亞,土耳其打擊庫爾德武裝;在東地中海,土耳其力挺巴勒斯坦、反對以色列;在利比亞,土耳其力挺民族團結政府,對抗俄羅斯、沙特、阿聯酋和埃及支持下的“國民軍”。
以色列則積極拉攏親西方阿拉伯國家,組建“溫和聯盟”對付伊朗與土耳其。二戰結束后,阿拉伯國家與以色列的矛盾是中東地區的主要矛盾,巴勒斯坦問題是中東地區的核心問題。近些年來,伊朗的影響力上升,土耳其“向東看”,所謂的“阿拉伯之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使阿拉伯世界難以擰成一股繩,繼而為以色列客觀上創造了機會。特朗普政府力挺以色列,阿拉伯國家“各人自掃門前雪”,巴勒斯坦哈馬斯與法塔赫內訌,導致巴勒斯坦從原來平等的對話伙伴,淪為美以“治理”的對象。
以色列聯合與伊朗斷交的阿拉伯國家,如沙特、阿聯酋、巴林、蘇丹、摩洛哥等,矛頭直指伊朗、敘利亞巴沙爾政府、黎巴嫩真主黨、巴勒斯坦哈馬斯等所謂“抵抗聯盟”。今年8月,阿聯酋成為繼埃及和約旦后第三個宣布與以色列建交的國家。
近年來,阿拉伯世界內部實力嚴重失衡,各國中長期發展戰略不同,面臨的內外部安全威脅差異甚大,與外部大國的親疏關系各異。阿拉伯世界的“碎片化”乃至“顆粒化”,將產生深遠影響。
首先,巴勒斯坦問題將可能進一步被邊緣化。長期以來,以1967年邊界為基礎、以東耶路撒冷為首都,建立擁有完全主權的、獨立的巴勒斯坦國,是國際社會的共同愿望;“兩國方案”“土地換和平”是解決巴以問題的總原則,阿拉伯和平倡議是解決巴以問題的重要路線圖。
然而,隨著阿拉伯世界的分化,更多國家考慮的是來自地區大國的威脅、自己國內政治危機、經濟衰退引發的民族分裂,而不是巴勒斯坦事業。
其次,阿拉伯世界的分化導致其有可能淪為大國的“棋子”。目前,美國和俄羅斯在中東的軍事影響力最大,成為“棋王”;伊朗、土耳其和以色列則是干預阿拉伯事務的“棋手”;阿拉伯世界在世界強國和中東地區大國“分而治之”下,加入不同陣營,甚至反目成仇,被一些分析人士視為“棋子”;索馬里、也門、敘利亞、利比亞、黎巴嫩和巴勒斯坦等動蕩的阿拉伯國家則成為大國博弈的“棋盤”,內部各政治派別為大國所操縱,其命運不掌握在自己手上。
最后,阿拉伯世界的分化導致中東局勢充滿不確定性。阿拉伯世界內部貿易依存度較低,僅占其外貿總額的15%左右,而歐盟成員國內部相互貿易占其外貿總額高達63%。沒有形成相互依存的利益共同體,阿拉伯世界難以建立安全共同體,更難以建立命運共同體。
目前,中東正迎來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在阿拉伯世界,無論是泛阿拉伯主義還是泛伊斯蘭主義思潮均已退潮,各國根據自身安全和利益需求,奉行務實主義政策,紛紛與外部大國建立了特殊關系。美國、俄羅斯、土耳其、伊朗、以色列各自在該地區構建的各類聯盟,稀釋了阿拉伯世界的團結與統一。大國的聯盟和準聯盟戰略使中東地緣政治爭奪白熱化,各種力量相互交織,盤根錯節。想象中的阿拉伯共同體,已裂變為“N個阿拉伯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