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杜鵬飛
與泉州林培養兄至今緣吝一面,關注他的書法卻有好多年了。第一次邂逅是在新浪博客中,已不記得是什么機緣,偶然看到一幅小楷立軸,是那種窄窄的小琴條,抄錄了納蘭性德的幾首小令,形式、內容和書法都非常清雅,不禁為之心動,看署款正是林培養,于是就牢牢記住了這個有些獨特的名字。此后就會不時地到他的博園中漫步流連,斷斷續續看到培養兄更多作品,也對他那沉靜秀雅的書風印象更為深刻。我曾試圖“人肉”一下這位仁兄,卻發現浩浩網界關于他的文字竟然吝惜到近乎沒有;我也曾和多位福州書畫界的朋友打聽這位書家,都說知道卻沒有交往。于是我猜想這一定是位人如其字、冷艷絕俗的清高之士。加上我自己一貫的疏懶和碌碌,于是斷了攀識的念頭。只悄悄地加了關注,加了好友,依然不時地去瀏覽他新貼出的書法和文字。

新莽博局銘文鏡
月前忽然收到培養兄博客私信,索要地址并賜下寶墨一幀,真是大喜過望!這是一幀他近年來比較著力探索的拓片題跋,捧讀在手,是我與培養兄書法的第一次親密接觸。大喜之余,禁不住想搖旗吶喊一番,為沉潛低調的培養兄說幾句外行話。培養兄的書法初看仿佛平淡無奇,整潔美觀,中規中矩。然而,細細觀賞,卻頗耐品味。這與當下書壇那些一味出奇求怪、追求展廳效果的書家恰恰相反,培養兄是在老老實實地書寫,是在追求有內容有內涵的書寫,竊以為,某種意義上,這是對中國書法文人書寫傳統的回歸。
什么是文人書寫傳統呢?這自然就牽涉到中國書法的源流和標準問題,這是個復雜而爭論未休的議題。往大了方面講,中國書法的審美標準是由延綿數千年的歷代文人士大夫逐步確立起來的。世界上實在找不出第二個國家,像中國那樣重視書寫,重視書寫的法度。當然,恐怕也只有漢字書寫可以成為與其他各種藝術形式平起平坐的獨立的藝術形式(韓國和日本的書法和書道理所當然可歸入漢字書寫之列),甚至被推為“中國藝術之極則”。其理論之完備、作品之浩瀚也是其他任何國家的任何藝術形式所不能比擬的。中國書法歷來就有“學者字”與“匠人字”之分,到了晚近又出現了單純以書法為職業的“書家字”。匠人字之沒有地位和不受重視顯而易見,歷朝歷代的民間書寫當歸入此列,諸如道士之符咒,工匠之抄錄,粗通筆墨的民間書記員,等等。匠人字當然也不乏生動有趣,甚至妙造天成者,如經生字,從中大可汲取營養,此不多論。文人士大夫的書寫實踐和書學理念歷來被尊為中國書法的正脈,從《筆陣圖》《筆勢論》到《書譜》《書品》,從《平復帖》《出師頌》到《急就章》,從《蘭亭序》《十七帖》到《祭侄文稿》,……這些文人學者提出或記錄的書學理論,創作、傳承、沉淀的經典作品,影響深遠,潛移默化地塑造了中國人的書學觀念,形成博大精深的中國書學譜系。文人書寫的最大特征是不單重視怎么寫,更為重視寫什么和為什么寫。至于現代中國將書法理論與創作上升為一個專門的學科領域,培養了一批又一批專以寫字為能的職業書寫者,是非功過自有歷史評說。當然,還有一些人是游走或搖擺于這三者之間的。這是非常粗線條的也是非專業的分類,書生無意于給出這些概念嚴格的定義,更無意于在這篇小文中做深入細致的辨析。知者當可會心一笑。

漢二十四字磚

漢吉羊洗


北齊天保五年造像殘石

北魏孝昌三年造像殘石

唐人石刻觀音
放眼當下書壇,寫得漂亮的書家不計其數,從單純的技術層面來說,達到甚至超越古代書家平均水平的大有人在。但是,其中絕大多數書家止于把字寫得漂亮,片面理解和追求作品的構成、形式和效果,往往忽視作品的內在品質。這其中也不乏氣勢如虹奪人眼目的名家,但更多出奇搞怪吸引眼球的惡手。很多書家的作品,初看有模有樣非常唬人,細看之下則空空洞洞趣味了無。那么,什么樣的書法作品才是禁得起細品慢賞的呢?我想不外乎要滿足以下幾點:一是掌握了基本的書寫方法并具有一定的書寫技能,書寫技術過關,這是最起碼的要求,是書法有別于一般書寫的本質性要求。二是書寫內容切題,形式與內容統一,舉凡傳世名家巨跡,無一例外在內容上都有其原創性,而且很多也是文學史上的經典,如右軍蘭亭、魯公文稿、東坡赤壁、南陽詩草,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如當下這樣僅僅憑著抄寫前人詩詞名句就能成為書法名家,放到過去,實在是無法想象的笑話。今天很多所謂名家書寫的唐詩宋詞或許(確實)可以換取許多銀子,但是,若想躋身書法史譜系中,只能是黃粱一夢了。三是書法作品有個性,有感情,有境界,能夠吸引人,感染人,打動人。這個標準涉及美學中主體與客體之互動關系,當然更復雜些,因人而異,見仁見智,只好打住。
有了上述這些淺議,再來欣賞評價培養兄的書法,也就容易了。首先,培養兄書法植根于傳統,承接魏晉文人雅書傳統之余脈,從鍾繇入,又從鍾繇出,一入一出之間已成自家面目。簡而言之,培養兄的書寫技法是過關的,是超乎古代書家平均線之上的;其書法風格整齊而不刻板,統一卻能生動,這是成熟的標志;其書寫內容是有文人傳統的,每一題跋,均經過深思熟慮、字斟句酌,既能切合對象,亦能自舒心機,于是可讀、耐讀。沒有見過培養兄的榜書大字,不敢妄評,僅就其小楷和小行書而言,在書生有限的視野內,當下中國書壇能到如此水準的還是有一批的。如果同時考量學識修養和讀書作文的功夫,就不多了。眾所周知,題跋更難于一般的書寫。如北大才子熊長云兄所言,“題跋基本是文史考據、書法、文采的全面上陣,且是短板效應”,此誠為知者之言。從近年所見不多的碑拓、典籍、器物和書畫的題跋來看,當代書壇許多所謂名家的題跋大都是拿不出手的,或者直說是不及格。真正能夠入書生濁眼并為書生所景仰敬佩者更稀,培養兄就是這不多的幾位之一。這也是為什么當培養兄希望我能隨便寫幾句的時候,我欣然應命。雖然深知人微言輕,深知言多必失,仍不惜借培養兄的酒杯,澆一澆自家胸中塊壘。不知玉吅、九喜、長云諸兄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