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兄
偶爾在古玩店看到用銅釘補綴的瓷碗,這個瓷碗,據說是明代的古物,稱為明瓷,很珍貴。銅釘是何時補綴的,已不得而知。這個碗,擺在玻璃柜里,不知是展示古物呢,還是展示補碗的工藝?也許兩者兼有。這種補綴工藝的確是很神奇,滴水不漏,可謂巧奪天工。俗話說“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說明瓷碗表面光滑剔透的釉層,是非常堅固的,鉆孔、鉚補,實在是很不容易。我曾在街頭看過補碗的手藝人,將一個瓷碗的碎片一塊塊按原樣拼攏,用細繩扎緊,然后鉆孔,再用小鐵錘將極小的銅碼釘的釘腳(有點像現在的訂書釘,不過小得多)打進孔,把裂縫牢牢騎住,就像做縫合手術,使破碗完全“康復”,又能用上好多年。魯迅的小說《風波》寫到“六斤捧著十八個銅釘的飯碗,在土場上一瘸一拐的往來”,很早這種整舊如舊的工藝,很為老百姓受用。
但現在,這個補瓷碗的活計,已很少見到,原因很簡單,小小手藝,賺不了幾個錢,一些工匠改換門庭,不再拿金剛鉆。再說,很多人生活好了,瓷碗打破了隨手就扔了,買一個也花不了幾個錢,也就不再光顧補碗匠。
但有些人家里可能還保留有古董,古籍,已成稀世之寶,因為年代久遠,免不了殘缺,修修補補,使之頓還舊觀。而修整的功夫,往往幾倍于補碗。有人在網上搜索補瓷器的工匠,曾見江西一個瓷廠有,信息并不一定確實,價格就高得難以接受了。
厭舊與戀舊,是人的生活取向,而所有的新都會變舊,不可能永新,甚至走向衰亡。
這里提到的,基本上都是古老的器物,而非歷史文化。
歷史文化,有沒有斷肢,然后用“銅釘”補綴的呢?有的。
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激發了儒士的積極性,努力著述,并紛起搶救秦文化,編秦史,治春秋,注論語,修治先秦史料、秦本朝紀事,以及四書六經,為修復載籍、為折斷的文化接肢,做了一定貢獻。但由于歷史文化的局限,從史學角度看,難免漢話說秦經,而非正宗的“行貨”,非正統的“秦文化血緣”,只算得間接的“二手貨”。“所謂治,包括編寫、校正、判斷、解釋,不能有一點個人的意見、嗜好、判斷甚至作偽。”(《傅斯年古典文學論著》)如果當時注意秦古文特點,在修治過程中,分辨古文的智而巫,漢文的愚而陋,克服自信心理,就登堂入室了。現在我們讀到的諸子百家,有些就是用漢話寫的。看來傅斯年先生對漢儒中的秦博士、秦專家們的“瓷器活”功夫,還是保留了自己的看法。
對文化傳統,先前的史料,我們當然不希望有一絲斷裂或者損壞,繼承發揚就是為了不斷裂,不損壞,完好無損。所謂整舊如舊,實際上也只是“如舊”,而不是原來正宗。打十八顆銅釘的飯碗,也是為了繼續使用,“修修補補又三年”,并不是原裝。
中央廣播電視總臺主辦詩詞大會,影響深遠,把我們帶進了傳統的文化歷史,談舊體詩詞,背誦唐宋前人的詩作,體會古人的喜怒哀樂,把酒臨風,使我油然想到“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誰能說這個感受僅僅是幾千年前人的呢?“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誰又能說現代人沒有同樣的感受呢?這些詩意和情感,雖然時隔已久,能說它們不隨時在生活中“蝶變”,栩栩然,蘧蘧然,長留人們的心間?詩詞大會過去已經一段時間,但余音繞梁,讓人沉浸在古老的詩詞文化的環境中,也說明歷史文化生命力是堅強的,千萬年后,我們仍能回到它的情緒和環境中。
我曾寫了一本《戲曲諺語:中國戲曲藝術的祖言》,得到已故戲曲史專家蔣星煜教授的支持,并為此書作序,回想起來,感銘難忘。書中提到有千年歷史的中國戲曲的繼承發展,也曾是篳路襤縷,歷盡滄桑。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有人認為中國戲曲應該向西方戲劇學習,整舊如洋,主張廢唱,不要敲鑼打鼓,不要“怒必吹須”“痛必倒仰”“窮必散發”“富必挺胸”,應該按照三一律的程式,改掉古老的表演藝術,但這個意見受到許多票友的反對,引起激烈爭論。這場爭論,最終否定了“廢戲”論。雖已成過眼云煙,但110年后的今天回首,當年如果“廢戲”成為既定事實,那么今天的戲曲,無疑要經過“接肢”,險乎成為一個“十八顆銅釘的飯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