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溦

在包子鋪門口徘徊半小時后,我下定決心,捏緊手心里的零錢走上前,快速對服務員說了句:“買兩個包子。”
熱騰騰、軟乎乎的包子拿在手里,我心想:好順利,挺簡單的嘛。心中平靜又有些空蕩。買完包子,我朝教學樓的方向走,教室里人聲喧嚷,正要進去,不知為什么,我開始不由自主地喘粗氣,額頭不斷往外冒冷汗。
像是有一根和過去連接的弦被切斷了,我竭力克制著顫抖的身體,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進公共廁所,鎖上門,像坍塌的積木般散在又冷又臟的地面上。我將兩個包子揣在懷里,蜷縮著,無聲地痛哭起來。
自有記憶以來,這是20歲的我第一次獨自去買需要和店員交談才能買到的東西。這天早上,平時幫我買早餐的同學臨時有事,讓我去早點鋪幫她帶兩個包子,我心里十分恐懼。
伴隨我十幾年的社交恐懼癥,始于1997年的那次搬家。
我從小寄宿在姥姥家,7歲時,母親帶我遷往一座陌生的南方小城定居。來到新學校,第一天上課我就陷入了恐慌,由于聽不懂當地的方言,我根本不知道老師在說什么。
開學第三天,因為沒聽懂要求,我做錯了習題,被老師留校罰抄100遍題目。父親來接我放學,老師直言:“你這個孩子,恐怕智力有問題吧?”父親面色窘迫地否認,老師不依不饒,問我學生手冊上的滿分成績是不是偽造的,不然怎么一轉學就成傻子了。
同學們也常來捉弄我。一次班會課,后座同學把口水吐在手心,抹在我的后背上。我舉手向班主任報告,班主任問我:“你是說,他把頭霉泚在你身上?”
在當地的方言中,“頭霉”就是口水,“泚”是“涂抹”,可當時的我不明白,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老師不耐煩地重復一遍后,我依舊聽不懂,站在座位上哭了。
見我哭,老師竟笑出了聲,同學們也仿效起來,教室里充斥著快樂的笑聲。
從那時起,我在學校就極少開口,老師點名回答問題,我站起來,明知道答案,嘴巴卻說不出話。放學后,除了家人和我養的一只小白貓,我不愿和任何人交談。
二年級時,我轉學到母親教書的學校。或許因為是教師子女,即便我寡言孤僻,同學們也只是嫌棄和羨慕,不至于像之前一樣欺負我。在這所學校讀了兩年后,母親聽說另一所小學下學期要調來一位名師,于是安排我第三次轉學。六年級時,據說一所學校有位班主任教出了一個保送清華大學的兒子,她再度安排我轉學……就這樣,小學期間,我轉了5次學,擁有300多位同學,卻沒交到一個朋友。最后一次轉學前,班主任讓我跟大家告別。我依言而立,遲疑許久,小聲說了句“再見”。同桌的男孩打量怪物般看著我:“原來你會說話,我們一直以為你是個啞巴。”
在家鄉迷茫又惶恐地成長到19歲,我要離家上大學了。開學日期臨近,我的心情卻愈發沉重,我無法想象自己在千里之外如何一個人生存。
在內心演練過無數遍后,一個午后,母親坐在落地窗邊的沙發上疊衣服。我小心翼翼地開口:“媽,你能不能帶我去看心理醫生?”
母親短暫地停下動作,冷靜地問我:“你覺得,你有什么問題?”
我竭力讓自己保持鎮定,說:“其實我一直都很害怕跟人接觸,大概是社交恐懼癥。”
此前,我偷偷看了心理學方面的書籍,我的一些癥狀符合書上說的“社交恐懼癥”。“社交恐懼”是恐懼癥中的一種,患者明知恐懼反應是過分或不合理的,卻依然難以控制,并極力回避或帶著畏懼去忍耐,嚴重的社恐患者需要接受藥物治療和心理治療,一部分患者將終生與之為伴。
母親沉默著,終于開口:“我知道你從小就內向膽小,所以一直想方設法鍛煉你,可你總沒有長進,家里來了客人,你到現在都不會主動招呼,我對你很失望。”
她的話喚起我噩夢般的記憶。每次過年吃年夜飯,父母都會以鍛煉膽量為名,要求我站起來給長輩敬茶。我不得不起立,罰站一般,身體站得僵直,端著杯子一動不動。終于,按捺不住的父親開始催促我,我大哭,年夜飯快樂的氛圍就這樣被毀掉了。
母親丟開手中的衣服,罵道:“告訴你多少次了,你之所以改不掉這個性格,就是因為自己不想改,只要真的想改,你就可以改好。別扯什么心理醫生,什么恐懼癥,那都是自己覺得自己有病,都是神經病!”
我張開嘴想要爭辯,卻只能大口地喘氣。
我沒再向任何人求助過。“買包子事件”后,我意識到:即便痛苦,但如果逼自己一把,我可以做到一些意料之外的事。
我開始強迫自己去商店買東西,并根據由易到難的原則,制訂了一套像游戲升級似的自救計劃。
首先是生存必備項目:一個人坐公交車。上公交車并不困難,難的是下車。很多時候,司機為了提高效率,在到達站點前會大聲朝車內喊一句:“有下的嗎?”假如無人回應,就會開車飛馳而過。
為了能喊出那句“下車”,我采取的策略是:離司機近一點。當他問話時,我只需以平常音量回答,不會引起更多人注意。成功回答幾次后,我漸漸移動到車廂中部,提升完成的難度。
每個周末,我會隨便選一輛公交車,以一個陌生站點為目的地,懷著輕微的緊張與好奇心滿大街閑逛,觀察形形色色的路人。漸漸地,我能自由下公交車了。
接下來,我開始挑戰去麥當勞點餐。最初,我只敢饑腸轆轆地在餐廳門口徘徊,一次因為過度緊張,我甚至反胃嘔吐。
兩個月后的一天下午,我終于推開那扇幾乎要被我的目光盯穿的玻璃門。
“歡迎光臨麥當勞,請問您要點什么?”漂亮的紅衣女孩看著我,我的心跳猛然加快。我掐著胳膊告誡自己:“不必將他們看作真人,當成一群按程序工作的人形機器就好。”
我抬頭看菜單,在明晃晃的燈光下有些發蒙,想點幾樣單品,但多說一個字都會增加折磨。我抬起顫抖的手指,指向桌面上最顯眼的套餐:“就這個。”
這樣的周末行程持續了大半年,購物和點單依然使我痛苦,但對人的畏懼心理像一塊被細流沖洗的寒冰,正在切切實實地消融。
大二時,我選修日語,通過了交換生留學考試,獲得為期一年的留學機會。抵日不久,校方為留學生舉辦交流會,一個染著灰紫色頭發的日本青年在學生中格外顯眼,我忍不住偷瞄了好幾眼。
自我介紹環節,學生們圍攏在一起,他剛好站在我斜對面。我因為要準備發言緊張得兩腿發軟時,他已經開始介紹了:“我喜歡讀書、畫畫和看電影,不喜歡的東西,我想想……是人吧。”他微笑著拋出這句話,甚至還重復了一遍:“我不喜歡人。”
我目瞪口呆,更令我震驚的是旁人的態度。他們神情平靜,像是在聽別人說“我不喜歡胡蘿卜”一樣。我既震撼又感動,原來“討厭人”并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也不是什么說不出口的罪過,我本不必為自己的孤僻感到羞恥。
留日一年,我壯著膽子參加了不少交流活動,在學園祭擺攤做中國特色小吃;穿著浴衣在煙火大會上跳舞;在茶道室學習抹茶的沖泡飲用方法,竟然都意外地順利,我的心態也從最初的能逃則逃,到平和面對甚至樂在其中。
不久后,我走進了一名相熟校友的友好家庭,認識了一對待我如親人的日本夫婦。他們帶我旅行,讓我去家中小住,還親自下廚為我慶祝了22歲生日。
一開始,我還有些害羞和不適,慢慢地,也能做到像其他同學一樣,稱呼他們“爸爸”“媽媽”了。
歸國前,他們駕車送我去機場,我們在一家小小的拉面店吃告別晚餐。
“你呀,其實并不是平時表現出的那樣,對吧?”正低頭吃面,對面響起一個輕柔的聲音。
我心中一緊,抬頭看見“爸爸”“媽媽”正對我笑。
“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你總是顯得特別活潑歡快,但你其實是喜歡安靜的人吧?為了讓周圍的人滿意,才經常勉強自己。”
被人看穿,我慌亂起來,拼命把腦袋往碗里埋。
“我們一直都知道的。”接下來聽到的話卻出乎我的意料,“你是一個很好的孩子,只要做真正的自己就好。”眼淚掉下來,我急忙用雙手捧起面碗,裝作喝湯的樣子。
這是多年來,我第一次遇到看穿我的社交恐懼,卻未因此看輕我的人。
回國后,我繼續和“社恐”做激烈的交鋒。
畢業前,我參加了學校的一場招聘會。距約定時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招聘方依然沒有出現。大多數學生的白襯衫濕得幾乎透明,女生的妝也花了。終于,招聘方的人來了。他們走進教室。“請大家先出去自覺排隊,一個一個地進。”其中一人開口說,接著又補充道,“哦,對了,你們沒什么問題吧?”
不知哪根筋不對,我“噌”地一下高舉起右手,站起來用一種仿佛不是自己的口吻說:“我有問題。”
正相互推擠著向外擁的學生、忙著端茶倒水的輔導員、傲慢的招聘人員,全都停下動作看向我。“很簡單,”我說,“我就想知道,今天的面試時間到底是幾點?”
場面陷入尷尬。輔導員出來打圓場:“我們路上堵車,所以來得晚了一點。”
“所謂晚了一點,是指兩個小時嗎?這么熱的天,讓我們汗流浹背地傻等,卻等不來一句道歉,因為是學生所以不值得被尊重嗎?”
蟬鳴聒噪,教室里顯得愈發靜謐。我在無聲的人群里,像個熱血主角般慷慨陳詞。后來,情緒無法自控,為支撐自己講下去,我邊流淚邊吼叫著講完。講完后,我立刻轉身狂奔逃離教室。
至今我仍不明白,一向逆來順受的自己何以在當時突然爆發,仿佛3年前,為買包子嚇得哭了半小時的社恐患者已消失無蹤。但我清楚地知道,那個社恐患者灰暗的影子一直蟄伏在我身體里:我快30歲了,工作和旅行都喜歡單獨行動,能網購絕不去實體店,能發信息就絕不打電話……但我不再會為此自卑和痛苦,我選擇接受“她”也是“我”的一部分。
去年夏天,母親從學校退休,跟著“夕陽紅姐妹團”去保險公司打卡,命令我幫她一起完成賣保險的業績。母命難違,我只好幫著她到處找人推銷。
許多次,我放下電話總覺得恍惚。距離我大學畢業已有6年,曾聽見電話鈴聲就害怕得將手機扔出老遠的我,現在也成為可以在電話中滔滔不絕的“正常人”。我想:如果我能在80歲成為一個開朗的老太太,對我而言,就已經是終生戰斗的勝利。
(大浪淘沙摘自微信公眾號“真實故事計劃”,本刊節選,王辛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