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泉林

那天是庚子年正月初七。這個日子我記得特別準,因為疫情暴發以來,各部門每天要在單位群里匯報個人、家庭、小區的疫情,然后由我每天下午5點前向上級部門匯報。人不在單位上班了,群里就成了網絡單位,工作安排、疫情匯報、信息交流都在這里。
這些天,人在閣樓,外邊是什么天氣,都不是太清楚了,或者說天氣的因素已經可以忽略不計了。閉宅期間,恍若隔世。我的印象是,和地震降臨時的天氣一樣一樣的,也和地震時的心里天空一樣陰霾。
但是這天,庚子年的正月初七這天,是陰沉沉的天穹下篩落著密密麻麻的小雨。20號樓被封后,吃完晚飯我和妻子打著雨傘大著膽子去20號樓一帶當了一次偵察兵。小區的氣氛也和敵后并無二致。
且說這日早上,因為不用上班,我就在書房練習書法,這是在這個全民恐慌的日子,能讓我心靜下來的唯一法門,我感謝書法。
忽然間,外邊警報大作,一位民警用略帶南方口音的普通話在大喇叭里滾動喊話,那陣勢如同武警圍了一棟樓,樓上有人質被劫持,下邊黑壓壓一群荷槍實彈地埋伏著,一位指揮官從車里探出頭來端著話筒對著樓上喊話,小區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了。我和妻子都擠在廚房的窗口向下打探,那里能將院子稍遠的區域一覽無余。我的老丈母也想擠過來看,顯然她沒有這個實力。我在向外打探的一瞬間,恐慌地看到了對面樓上,同樣恐慌的一層層樓房的窗子口,擠著的一堆又一堆看客。就在那一瞬間,我的心里極度悲涼。老實說,我聯想到了動物園里關著的一處一處的動物,他們曾經也用現在這種眼神驚恐地看著籠子外邊的參觀者。此時此刻,是誰在參觀關在閣樓里充滿恐懼的人類?
這個略帶南方口音的警察喊了一個早上,我一句也聽不懂。可能是大喇叭的混響太大,抑或是南方的口音干擾了我的判斷,總而言之,無論怎樣將耳豎之,就是不能聽出來到底發生了什么?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他是在反復讀著一個人的名字,和這個人的手機號碼。起初,我以為這個樓里出現了確診,民警不能上樓,喊話讓這個人下來,因為下邊備有警車還有救護車。后來我在業主群里才知道,民警喊的不是這個確診者的名字和電話,而是我所在的航天防控指揮部一位也住在這棟樓的同志的名字和電話。這里確實出現了一位確診,民警喊話讓20號樓所有業主加這個同志的微信建立樓群。哦,原來如此。我搞清楚之后,瞬間也加入到這個群里。我像一個臥底,潛伏在20號樓群里。直到中午,物業辦的同志在群里統計吃午飯的人數,我才悄悄退了出來。共產黨真好,社會主義真好。當你落難了,這個國家會管你,這個社會會管你。你瞧,想得多周到,小區物業的同志統計了各人的午餐,送到樓門口,一個一個按順序呼叫下來免費領取。我不是這個樓的,自是不該享受人家的免餐待遇。后來好一陣,我還為自己不君子的行為自省過。其實我只想知道和我在一個小區的20號樓確診患者及其整個單元樓疫情的進展情況,因為它和我的健康乃至生命息息相關,至于免費的午餐,對我的誘惑力幾乎為零。
令我再度緊張起來的是一個視頻。這個視頻是住在觀山悅的我的書法導師李翔宇發過來的。細觀視頻,一隊民警全速由西向我所在的小區跑步集結。小區北門口,嚴陣以待布滿了民警。導師反復問,你們小區發生什么事情了?可我真的不甚明了。
后來我才知道,被確診的患者根本不在樓里,她已身在西安市八院。斯人從武漢返回,自己感覺發燒,就去了八院看病。相關部門在得到這個患者陽性的信息后,即刻令民警全速向她所在的小區集結,封樓,戒嚴小區。說是如臨大敵,其實有過之而無不及。其速度之快,處置之果斷,堪比硝煙彌漫的戰時。感恩我們的政府,感恩我們黨,感恩我們的軍隊和公安,在人民生命安全受到威脅的時刻,他們迅疾聯手筑起了強有力的屏障。
一個樓的被封,已然讓我極度緊張了兩次,孰料,還有第三次的緊張翹首期盼著我。關于倒霉的彩票,我有時候中獎率是偏高的,這次似乎也難逃掉。我的第三次緊張,是物業群里公布了這個武漢返回者近兩天出行軌跡。天吶天吶,居然和我去過同一個地方——我們小區南門怡康藥店,而且是同一天。我頂上的頭發瞬間豎立起來,脊梁上滾下了一排冷汗。平時關注疫情,只是看到了數字,覺得雖然恐怕,畢竟離自己遙遠。當疫情就在我們附近,就發生在我們身邊,你的心跳焉能不加速,那等于是死亡悄悄挪近的信號。那天去怡康買藥確實有四五個顧客,因為空間狹隘,有一個女的就擠在我旁邊。因為急于逃離這個風險系數偏大的所在,在售貨員刷卡磨嘰的情況下,我旋即微信付款,然后就極速閃離。我不確定,旁邊這個戴著口罩的女子,是否就是武漢返回者。我要怎么和她脫離了關系呢?我遇到了自己的惶恐灘頭說惶恐的節點。我的腦子高速運轉起來。驀然頓悟,手機有記錄功能。我手忙腳亂地打開微信支付賬單的細目,我看到了我購買奧美拉唑的詳細時間,一下子釋然了。摸摸脖子上,已然滲出潮濕的密汗。我是下午去的怡康,那位武漢返回者是上午去的怡康,我們相遇的概率世界上不存在。我只想歡呼,只想飲酒慶祝,我是何其有幸,終于沒有中獎,死神剛要走近我的時刻,華麗地轉身了,老天厚我!
其實,一切的恐懼都沒有必要。過了不到3天時間,20號樓得到消息,該女子兩次測試核酸為陰。天吶,可能只是個疑似,殺死了小區多少人的正常細胞?但是封鎖仍然沒有解除。我曾經在一個晚飯后和妻子戴著口罩下樓散步,其實是想窺探20號樓的動向。天還是地震時的天,雨還是地震時的雨。我們走過20號樓外圍的走道,但見那里拉著警戒線,一輛警車側臥一旁。我猜想,這幾個夜晚,值班民警就是在這警車里過的夜。妻子緊緊握著而不是挽著我的胳膊,我們未敢逗留,行色匆匆地返回。這個時候,家里是最安全的,雖然喪失了自由,但用不自由換取生命的安全,還是挺劃算的。
我的生命里經歷過3次地震,兩次病毒,最恐慌的還是這次的新冠病毒。它不僅恐慌,而且磨人,有世界末日的況味。我有時候想,人類真的就是地球的主宰嗎?偉人曾豪邁地吟詠,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當我們被關在自制的籠子里的那一刻,又是誰在主宰著人類?庚子的大疫即將散去,留下這段散淡的文字,斯以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