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地日子（組詩）

艾吉 哈尼族

[詩歌]

那么小的一個村子

那么小的一個村子

有它的天空

有它的日月星辰

有它的云霧

有它的風雨

那么小的一個村子

有它的大地

有它的動植物

有它的子民

有它的語言

世上有什么

它都有什么

那么小的一個村子

我就在那里生活

在那么小的一個村子

我痛哭

我歡笑

跟世上的任何人

沒有任何區別

你們已走的人

你們已走的人

年老的年輕的

安家在野外

有的群居

相互可以串門

有的獨處

沒有說話的伴

你們曾經一起

在世上過日子

沾不沾血緣

有沒有恩怨

強大或弱小

同樣捏緊鋤頭

彎腰感恩大地

你們是否還以鄉親的名份

誰需要幫忙 大家出力氣

串串門子 掏一碗碗心里話

不再記恨 只有關懷

把陽光縫成衣服取暖

你們貧窮的人

不必為生計操勞

你們富有的人

幸福捧在手上

你們善良的人

受到眾魂敬重

你們黑心腸的人

得到上蒼寬恕

仿佛一窩嬰兒

你們渾身健康純潔

哭泣也是歡樂的頌歌

回三猛

我多次來到三猛

沒有白發蒼蒼的母親

在門口叫魂

像每次回我的衣胞之地

我就裝著赤子之心

廣袤的三猛

高低不齊的山

一座靠一座

親如兄弟姐妹

山上是大大小小的寨子

山坡彎腰背著

從寨子撒出的一層層梯田

七彎八拐的路走出走進

隱隱約約的狗叫聲

公雞扇動的翅膀

很多寨子我一輩子不可能進去

我只是用發燙的眼睛

一遍遍撫摸

族人柔軟的心口

綠色的三猛

每一塊土地

像奶水充足

養育好兒好女的母親

肥沃了各種各樣的樹

天上流下的是清泉

勾下腰舔著的是清泉

可我不需要把嘴伸向清泉

那濕漉漉的空氣

綠完了我的身子

那天空漫步的云彩

一塵不染的透明

就是一棵枯樹

只要落到鳥聲

馬上便會長出葉子

很多人到三猛

撿走風景后忘掉

我是回家

沒有白母親為我叫魂

我只有撲撲跳動的赤子之心

阿細人的可邑村

他們是彝族的一支血脈

像喜鵲在大樹上做窩

家安在一千九百七十米高度

跟太陽一道起床

到處都是石頭

水被石頭喝干

他們喝什么呢

他們喝石頭的奶水

最硬的石頭

爬不了坡

阿細人的身板

背著坡行走

蕎子撒進石頭縫

月頭撒下 月尾開花

月尾開花 月頭結籽

蕎粑粑吃了長力氣

金黃的包谷掛在屋檐

沒有一粒被蟲子吃空

血紅的辣子迎在門口

沒有一顆不燒著熱情

順著史詩《阿細先基》

跟隨阿細人的足跡

就能捉摸到可邑

是阿細跳月的故鄉

能喝酒彈大三弦的阿細男人

有老虎一樣的雄風

能唱歌跳月亮的阿細女人

有金鳳花一樣的美貌

我去過的無數村莊隨風飄散

可邑 可邑

這“吉祥如意的地方”

暖暖地儲存在我心里

白描 書法

燈馬村

這是下午 飄著細雨

滑苔苔的羊腸小路

把我歪歪偏偏跌進燈馬村

嶄新的房屋代替了傳統的民居

這哈尼族的村莊

跟很多哈尼族村莊一樣

有片神樹林

庇護這方水土

燈馬就是大田

大田在門口成群結隊

燈馬就是大片田

如同朝夕相處的父老鄉親

親密地靠攏在村子周圍

穿綠衣服的秧苗

正在梯田里舞蹈

跟它們玩耍的是

魚 泥鰍 黃鱔 土狗

秧苗不喜歡鴨子

鴨子們在池塘邊蹲著

寂寞了干吼幾聲

每一只公雞

分頭領著一窩母雞

在籬笆上閑聊

或在地面捉蟲子

豬只管打呼嚕

狗挺著尾巴在街上游蕩

一年中最閑的幾天

一天中最散的時辰

那些光膀子鼓起一道道肌肉

膚色油亮的漢子

三三兩兩 抽著煙筒

這里那里 拉拉家常

娃娃們野性十足

這活蹦亂跳的土包

長大了就會聳立成山峰

一身家務的農婦們

開始點燃起炊煙

燈馬沒有我的寨子大

但都有同樣溫暖的家

燈馬沒有一個人我認識

但都是同樣親愛的同胞

燕子的新生活

門口墻角 燕子兩口子

泥巴蓋起堅固的房屋

鋪上羽毛 搬進新家

鬧一陣愛情后

做母親的 埋在窩里

靜靜地孵蛋 頭偶爾露出外邊

將要做父親的 閑來無事

唱唱歌 打瞌睡 出去游玩

不久 五個嬌嫩的娃娃

一個接一個 來到這個家庭

它們不像雞雛

出生就會滿地跑

因為娃娃的到來

父母更加勤快

娃娃貪吃 為找食

我回來 你出去 一頭忙到黑

卻總是填不滿黃嘴巴

父母只得丟掉歌聲

它們一天天長大

起先 母親還住在家里

這下 住不下

父母累了一天后

隨便找個地方喘氣

夢也不會做了

娃娃到了出門的日子

得去練練翅膀有多硬

得去試試天空有多高

遲遲不肯出家 父母尖叫著

攆它們快快出去

有的打幾下轉 有的砸在地上

無數次驚惶失措的演練

終于跟著風飄上了空中

交給不可預測的命運

重逢野瓦雀

夏日悶熱陰雨的午后

我在久違的故鄉田野

碰見一只鳥在草地上

它的色彩 它的聲音

我再熟悉不過

多年不見 想不起名字

我疑惑之時

電閃雷鳴一樣 記憶醒了

它是野瓦雀啊

野瓦雀 家住大樹

我兒時的伙伴

每天起床很早

把我從被窩叫醒

它們一窩一窩 形影不離

找食 玩耍 交談 吵架 唱歌

上蒼的孩子 快快樂樂

每天都在過節

我們的村莊

因為有瓦雀

日子平靜安詳

因為有野瓦雀

稻子飽滿金黃

山門打開

村民出去討生活

緊接著 瓦雀沒了

野瓦雀也沒了

我踏上遠行的路

多年后的今天

竟然跟野瓦雀相遇

歡迎啊 我兒時的伙伴

村莊還在 大樹還在

我們曾丟失的魂

回到了幸福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