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塑雕像的權利理性地“燥”

李雨瀟

重塑雕像的權利（Re-TROS）

“重塑樂隊為什么要來參加《樂隊的夏天》？”

“我反問一下，《樂隊的夏天》為什么要請重塑呢？”

在音樂綜藝《樂隊的夏天2》（簡稱《樂夏2》）中，重塑（全稱為“重塑雕像的權利”，簡稱“重塑”）一登場，就用一個反問“懟”了節目組。緊接著，主唱兼吉他手華東對著鏡頭，真誠地說：“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可以相對提高《樂夏》整體的level（水平）。”

此語一出，這支樂隊極端自信乃至狂傲的形象，就算是立住了。錄制《樂夏2》的間隙，華東會在化妝間看蘇格蘭傳奇音樂人大衛·拜恩寫的《制造音樂》，或是教樂隊的另一位主唱兼貝斯手劉敏學德語——他曾經在德國留學兩年，后來選擇輟學回國，專心搞音樂。

“他們是知識分子樂隊，與眾不同，有態度，而且格調特別高。”新褲子樂隊主唱彭磊如此評價重塑。

重塑的音樂特點可以用幾個關鍵詞概括：編曲嚴謹、結構精妙、邏輯自洽。與此同時，成員的性格也與曲風保持了一致：高冷、話少，希望與周遭事物保持一定距離。當然，還有因極度個性化產生的“反差萌”，這一點，在華東身上尤為明顯——要么不笑，要么笑起來頗有些“邪魅狂狷”，結果被做成了各種表情包。言辭謹慎有禮，喜歡用夸張的鞠躬禮表達感謝，說話時經常加一些“大概”“也許”之類讓表意更有分寸的詞語——這樣的華東，讓節目嘉賓大張偉覺得“太事兒了”，然而看過表演后，大張偉立刻改觀：“您太厲害了，您怎么做都對。”

最近，《樂夏2》的決賽之夜上，重塑以一曲《SOUNDS FOR CELEBRATION（慶賀的聲音）》獲得總冠軍，彈幕上飄滿了“重塑值得”“實至名歸”的贊賞。

氣質這塊兒拿捏住了

這個夏天，是屬于樂隊的。

五條人樂隊靠著接地氣的人字拖和不按常理出牌的隨性，為《樂夏2》開了個好頭。作為他們的“反義詞”，重塑則是靠著高處不勝寒的格調和嚴謹縝密的表演邏輯，為《樂夏2》收了個好尾。

“重塑雕像的權利”這個帶有巴洛克風格的名字，靈感來自于一支名叫“正在被摧毀的新建筑物”的德國樂隊，華東希望樂隊名不是由兩個單字組成的簡單詞語，它應該更長一點。

樂隊創作的歌曲，也儼然一座巋然不可撼動的精密建筑物：從地基到主干，再到每一層稍有變動又互相映照的樓層。按照這種邏輯編排出來的作品，在音樂圈有一種說法，叫“數學搖滾”。在華東看來，音樂本質上跟數學一樣，都需要“計算”。所以他并不十分相信那些可以隨意從空中抓取的靈感，或者是即興創作。“我們會更加注重編曲和音樂的邏輯，所以從這個點來說，我們的樂隊是‘難聽的，困難的‘難。”

這種嚴謹，被樂評人調侃為“像是科學家做學問”。這種嚴謹，在《樂夏2》的舞臺上，或多或少受到了沖擊。

比如把原本十幾分鐘的歌曲時長壓縮到5分鐘以內，這對于結構至上的重塑而言無疑是一種“重塑”。再比如，讓他們和其他音樂人合作，除了有悖于重塑一貫的高冷范和疏離感，在自己的歌曲里加上任何一點其他音符，在華東看來，都無異于要對那座已經完好的建筑物重新進行推敲打磨。

比賽中，重塑跟歌手蘇運瑩、樂隊Mandarin（普通人）有過兩次合作，最終成績都不錯。“這兩次合作并不是我們主動要求的，是比賽規則之內的特定產物。”華東說。

同時，追求一切盡在掌握的重塑，還不得不面臨一些突發狀況。第一場演唱的時候，華東手里的鍵盤突然沒聲了，這讓他感到略微有點遺憾。演出現場，他用一段清亮的哨音彌補了空拍，在很多人看來是神來之筆，但他還是保持一貫的自我要求：“那是大家這么覺得，我不這么覺得。我希望當時鍵盤不要出問題，它就不該是那個樣子。”

從左至右依次為負責主唱、吉他、合成器的華東，負責主唱、貝斯、合成器的劉敏以及負責打擊樂的黃錦。

跟華東類似，劉敏最遺憾的表演是跟樂隊Mandarin合作演出的《窗外》，因為“最后的軍鼓打錯了”，雖然能聽出區別的人少之又少。

網友們討論起對重塑音樂的觀感，提到最多的詞就是“高級”。“所謂高級可能是一種門檻吧，”華東對《環球人物》記者說，他拿普魯斯特的長篇巨制《追憶似水年華》舉了個例子：“這樣的書對很多讀者來說可能不太明白在說什么，但如果具備一定知識量和閱讀量，就能明白小說的巧妙之處。那么喜歡重塑的觀眾可能需要在音樂的聆聽量和理解度方面有長期積累，這部分觀眾可能會明白我們音樂中有意思或者精心設計的地方。”

盡管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買觀眾的賬，但重塑在《樂夏2》的首場演出就以235票的觀眾投票獲得了當場比賽的第一名。節目現場，樂評人臧鴻飛看完表演后激動不已，連著說了三次“重塑是中國現場最好的樂隊”，華東則面無表情地回應道：“某種意義上我同意你的表態。”

搖滾少年的迷茫期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港臺流行音樂的暖風翩然飄向大陸，走在那會兒的大街上，時不時就會路過一家音像店，店家會在靠近門口的位置擺上一臺音響，播著時下最流行的歌。于是，“今日我 與你又試肩并肩，當年情 此刻是添上新鮮”，又或是“星星點燈 照亮我的家門”這些曲子，任誰都能唱上兩句。一些樂隊也相繼登上舞臺，比如一個叫Beyond的組合，以及黑豹、達明一派、唐朝……都是那個時代的“頂流”。

那時候，南京街頭的音像店里，埋頭挑揀磁帶的毛頭小伙兒里，有一個就是華東。“南京打口磁帶（做損壞處理的國外音像制品）的文化非常繁榮，我就老去買，也會看一些音樂雜志，比如《音像世界》。”

華東小時候聽歌，基本上沒有統一的風格。他的父母都是南京大學德語系教授，從小對西方文化并不陌生，也沒有隔閡地喜歡上了英國樂隊The Cure（治療樂隊）、The Doors（大門樂隊），這種喜歡延續至今。

進入南京外國語中學后，華東從初一到高三都在學習德語，英語是第二外語。高中畢業后，就順理成章到德國留學。沒料到兩年后，他卻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放棄學業，回國做音樂。

“當時我想，未來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好像一眼可以看到底，就想做一點看上去不那么順理成章的事。”華東說，“因為喜歡音樂，希望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好學生華東的意外“反叛”，讓家里人覺得難以理解。即使在今天，放棄大學文憑做樂隊，都是一件聽起來足夠冒險的事。1998年，華東從德國退學了。回國后，他先是在南京組樂隊，在朋友的介紹下，認識了一些在南京玩音樂的朋友，其中一個就是劉敏。

當時的劉敏本該在成都念大二，但她也一樣，不顧老師和家人反對，毅然輟學搞音樂。她說：“家人也沒法不接受，我沒有跟他們商量，這是我自己的事，應該我自己去考慮。”

劉敏從初中開始學吉他，高中時組建樂隊U235，3個成員都是女孩。樂隊偶爾會去外地演出，有次去成都，劉敏在那認識了后來加入重塑的打擊樂手黃錦。

黃錦當時剛學打鼓沒多久。“我本來沒想學打鼓，也沒想做樂隊，”黃錦說，“我只是喜歡樂隊的表演形式，后來有兩個發小要組樂隊，我就被‘逼成鼓手了。他們有人想當主唱，有人想彈吉他，我沒有什么特別想要的，他們就說，‘好，你來打鼓。給我買了一副鼓槌，順便幫我找了一個老師，我就這樣變成了一個鼓手。”

為了做樂隊，黃錦同樣走過了輟學、頂住家里壓力這條路。“家里人把親戚全部找過來，批的我沒辦法。”黃錦說，“后來時間長了他們也就默認了，因為發現我在外面也沒有干壞事。”

在追尋音樂的道路上，樂隊三人組經歷了相似的阻力，也都靠著相似的毅力堅持了下去。2003年，重塑雕像的權利正式成立。第二年，他們來到北京，開始了開心又迷茫的“地下音樂”時期。剛到北京那會兒，華東“口袋里只有兩塊錢、赤貧”。后來連續7年，生活上完全沒保障。好在大家性格相投，音樂審美一致，在慢慢摸索出合適的曲風以后，樂隊簽約了獨立唱片公司摩登天空，開始在國內外參加巡演。

10月10日，《樂夏2》總決賽結束當晚，樂隊成員的自拍。

“重塑是為自嗨做的音樂”

在《樂夏2》積分賽的舞臺上，重塑演唱了一首《HAILING DRUMS（歡呼的鼓）》。華東說，這首歌是他們跟年輕時的自己之間的一次對話。像很多年輕人一樣，多年前，3位成員在理想與現實之間的掙扎、對未來的不確定都讓他們感到迷茫。

“那是很艱難的一段經歷，但可能就是那段經歷讓重塑不那么容易被打倒，《HAILING DRUMS》這首歌，更重要的是寫給迷茫期的年輕人。”華東說。

在煙霧繚繞的舞臺上，白色燈柱時不時穿透紅色的背景光，炫目不已。踩著機械一般綿密的鼓點，華東唱道“就假裝去酷一點吧，他們生來狂野不是嗎”，好像是在勸那些正在猶豫的年輕人，“想做什么就去做”。

“很多年輕人都有自己特別熱愛的事情，但是周圍找不到參照物，那時候很需要一個指引。”華東說，如果可以回過頭，他會告訴那時候的自己：“你就這么做，哪怕后來發現沒有這方面的天賦，你就先這么做。”

《HAILING DRUMS》收錄在樂隊2017年發行的專輯《BEFORE THE APPLAUSE（掌聲響起之前）》中，這張專輯他們一排就是8年。那時候，樂隊在北京通州的排練室，現在已經荒廢長草，被鐵鏈子從外面圍住，不變的是從頭頂呼嘯而過的飛機和每天下午排練前必吃的蘭州拉面館。

專輯錄完的一瞬間，華東感到如釋重負。兩個月后，重塑站上了一個讓他們至今引以為傲的舞臺——英國傳奇樂隊Depeche Mode（趕時髦）全球巡演的歐洲站。

面對幾萬歐洲觀眾，樂隊成員的心理壓力都挺大，因為之前從沒經歷過那樣規模的演出。這次巡演，讓國內外很多樂迷認識了重塑，也把重塑的現場表演水平推到了一個相當高的位置上。

直到現在，只要沒有特別的安排，樂隊依然保持著當年在通州排練室養成的作息，每天下午2點半到6點半，一練4個小時。高密度的排練下，樂隊卻并不高產。重塑成立17年，只發過一張EP和兩張專輯，兩張專輯間隔了8年之久，這種出歌速度，他們自己也覺得慢。

華東打了個比方，如果一天排練4個小時，可能會反復摳16個小節，“直至形成一種肌肉記憶”。疫情期間，這種排練也沒有中止。“我們的排練室在北京比較偏的位置，園區里要辦一個出入證，排練次數會減少一點。”

對于重塑的表演，有人說“太高級了”，有人說“欣賞不來”。對于這些評價，隊員們的反應平淡如水，劉敏說，“重塑就是為自嗨做的音樂，其他的東西我們根本不在意。”華東則說，“重塑選擇觀眾，這是單方面的。”

重塑雕像的權利（Re-TROS）成立于2003年的中國獨立搖滾樂隊，由負責主唱、吉他、合成器的華東，負責主唱、貝斯、合成器的劉敏以及負責打擊樂的黃錦組成。2005年樂隊簽約摩登天空并發行首張EP《CUT OFF（切斷）！》，2009年發行全長專輯《WATCH OUT！CLIMATE HAS CHANGED，FAT MUM RISES……（小心！氣候變了）……》（左圖）。2017年，發行第二張音樂專輯《BEFORE THE APPLAUSE（掌聲響起之前）》（右圖），隨后擔任傳奇搖滾樂隊Depeche Mode歐洲巡演嘉賓。近期，在音樂綜藝《樂隊的夏天2》中獲得總冠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