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強
一
有一年,浪西安回民街,夜晚的喧騰就不多說了。在聲浪、氣浪、貨浪、人浪,在一股股混合著聲息色彩氣味的熱浪中,忽然脫離出來,越往外走,城市的畫風越趨于平靜、平凡、平常。你會覺得二者之別,就像是節日和尋常歲月那樣鮮明。我當然想看看這條把每天晚上都過成狂歡節的街巷,到底有什么魔力和秘密。于是,第二天中午再去感受。在這個時間段游客很少,街區露出了本來面目,也就看到了一些有趣的地方。比如,在大街兩側縱深的小巷,院墻高壘,門戶井然,和西寧的白玉巷、清真巷、索麻巷的情景相仿;比如清真糕點的制作、花樣、味道也和西寧東關大街的索家糕點不無近似;最是喚醒記憶的,是幾家清真食鋪。棗糕、粽子、酸奶也就罷了,看到需要兩個壯漢合抱才能合圍的那口大鐵鍋里,沸水生云騰浪,餛飩翻滾起伏,這間食鋪一下子改寫了時空,喚起了我的記憶。
在西寧市東大街和大新街交接處,也有這樣一家飯鋪。夏天,外面的光瀑格外明亮,跨進門檻,光線就變得深沉起來,仿佛一條條明亮的銀魚游進濃深的碧潭。客人們的臉上多了幾分被時間氧化和包漿的沉厚,他們或平和或焦灼的神情也就帶有幾分古畫古風的感覺。只有營業員(那時候的稱呼)是忙碌的,表明時間并沒有放緩腳步。炒面片、炮仗面、烤羊肉串、麥仁粥、羊肉泡饃,當然還有各式甜點……飯鋪里有一種醇厚的食香。印象最深的是居住在中下南關的年輕的馬師傅,他的手指總是在快速地挑、抹、捏、投,一只只餛飩立馬或坐在案板,或落于木盤,成列成行,飽滿生動。然后是大鍋中的歷練,餛飩馭水起伏,越過前世三生,盡在此刻成熟。看到西安回民街飯鋪師傅的手法,我知道西寧馬師傅的手藝是有著根系和傳承的。再看飯桌上的青花瓷鹽罐、醋瓶、辣椒小碗,竟然如同從記憶中復制。于是放下行李,趕緊跨過時空、面向記憶點餐。果然頰齒生香,腸胃生暖,百骸生氣,游走周身;好吃,味道和三四十年前一樣。
二
當年,我母親在那家大集體性質的飯鋪任主任,營業員漢族回族都有,大家相處和諧。我家親戚多,家家都有幾個能吃的男娃娃。逢年過節,三四十人圍坐一堂,對于家庭主婦實際上是極大的考驗。這時,在我家通常是哥哥站在足有3米長、兩米寬的案板前澆炸醬、布菜;兩個弟弟在客廳和廚房之間穿梭,端碗送茶;我則坐在灶火前拉動風箱,負責火焰游走舔舐吞吐黑黢黢的鍋底。母親干凈利索地和面抻面,她抓起一團面抻拉幾下投入大鍋,片刻工夫撈起,剛好是一盤干拌。母親拉面、包粽子和餛飩的手藝得自回族同事,沒有這個手藝肯定會承受更多的勞累。
我在城中區長大,飲馬街、文化街、大小新街、觀門街、法院街、玉井巷、莫家街、宏覺寺街,是主要的縱橫區域。這里的居民大多是漢族。
在西寧漢文化繁盛的地方生活,更容易被其他民族的文化和風俗所吸引,這大概是人類通過他者自我認知的必然表現。大約是在我讀小學四年級的時候,電影《少林寺》上映。有一天,父親下班回來,突然掏出一張電影票。他的四個兒子像是四只仰頭的企鵝盯著他的手——現在想來,這時候他也是十分為難的吧,兒多票少啊……三弟四弟年齡尚小,不宜遠足——父親說,大眾電影院很遠,要到東關和大廈……哥哥的頭抬得更高了,說實話大晚夕的,要從城東區回到城中區,我的競爭力不如他這個初中生。但是喜悅降臨往往是突然的,又因為意想不到而增大幾倍。父親把電影票和乘坐公交車的零錢交給我時,我愣了一會兒,馬上奪門而出,邊跑邊喊:“作業已經寫完了,飽著吶,不吃飯……”
沒舍得坐公交車,從中山市場的15號大院沖出,向北疾走,向右拐入小新街,再南轉大新街。出街口,母親工作的那家飯鋪正到忙碌時刻,顧客盈門。顧不得多看,趕緊沿著東大街一路狂奔。過湟光,就到了平時很少涉足的地方,馬路以南湟光新華書店、花紗商店都是進入回族居民居多的東區標志。我在馬路以北狂奔,馬路兩側的平房都是商店,白帽紗巾、掛毯湯瓶、五金百貨、食品水果,在眼前一晃而過。就是這一晃而過,也提醒我這條街上的味道不同于城中。在東稍門,一群人走來走去,有時駐足交談。不時有高鼻深目,纏頭長袍的長者擦肩而過。有一種我所不熟悉的氣氛在四周縈繞。顧不上琢磨,繼續前行,李連杰已經不遠了。電影太讓人興奮了,看完后覺得自己身輕如燕,類似超人。但是,行走在東關,不由得讓我管束住興奮的情緒,直到過了湟光,才放肆地奔跑起來。沖到莫家街口,我像一輛自行車一樣急轉,拐入飲馬街。這次我不會循規蹈矩從小新街西口進中山市場再跳進15號大院。我在飲馬街口的房檐前站定,像后來從電視看到的體操運動員一樣做深呼吸,然后助跑幾步,一下子就翻過房墻。咚咚咚一陣猛跑,估計仰塵下降落的陳灰舊垢又落在了院里人家的桌案床鋪。叫罵聲在腳后跟炸響著(這是大院人家常演的情景戲,只不過,奔跑的孩子和叫罵的大人經常輪換),很快到了15號院我家二樓。從窄窄的松木樓梯下來,正房里哥哥和弟弟正在父母的監督下學習。他們向我投來氣憤而不屑的目光,父母親則讓我趕快吃飯。嗨,我還沒講《少林寺》有多精彩好看吶,還有晚上的東關大街有多神秘呢。
回到二樓睡覺時,哥哥沒說話,弟弟忍不住讓我講電影。我大著舌頭,結結巴巴地講了一大通,簡直和看電影時的那種興奮差不多。兄弟們小聲地嬉笑打鬧了一陣兒,眼皮就沉重得快黏上了。我努力看了看細格木制的窗外,月亮真圓。月光照在炕前錢柜上方懸掛的玻璃畫上,畫上的那匹紅馬還在永恒地咀嚼著月光;另一匹是綠馬,它正用沉思者的目光看著我。
三
和作為西寧市橫軸的一部分的東大街不同,與之平行位于南面的中下南關,則彌漫著更多的人間氣息和況味。
所謂民以食為天,所謂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居住在共和路的二十年里,我的早晨往往是在西寧清真大寺的喚禮中開始,日常生活則寄賴于中下南關這條街。
這是一條背靠清真大寺的市場街,白天市聲喧囂,人流如織;夜晚則有一種神秘的寧靜。由東向西,一溜兒擺開的牛羊肉鋪,肉質新鮮飽滿,就像是一種生動的生活的隱喻;而海北酥油、玉樹蟲草、海西玉石、果洛炒面,直觀地將一個微縮青海,以物品的方式呈現在眼前。這些生長或沉睡在大山巨峰的深處,經過初水清溪滋養,再由當地人群手中流轉而出的物事,將一條市場街的氣度輕而易舉地提升了起來。最為繁多的是販賣蔬菜瓜果、小吃甜點的攤位和推車。“小買賣靠喊”,這些生活的調音師的叫賣吆喝,提供了一種生活的踏實感。
最為盛大的是古爾邦節到來的時候。之前幾天,共和路一帶臥滿了從草原跋涉而來的羊群。節日開始,中下南關進入了一場由市場營造的高峰體驗:正是這些在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食物,將人們對生活的富足和期望表達得淋漓盡致。架子車上堆得山起的紅燦燦的蘋果,黃澄澄的橙子,和產自本地青梨沙果等等,用水果的色彩和芳香在空氣中彈撥著純凈而誘人的樂聲。至于各種風味小吃,則形成了一種經久不息的合聲背景:像琥珀一樣半是沉醉的甜醅、像是飲清流自醉的隱士一樣的醪糟,帶著金黃的自信光芒的麻團和油炸糕,還有勁道可口、在辣椒油和陳醋、韭花、蒜泥等佐料的調理下,光耀和氣度仿佛來自皇宮的釀皮……當然少不了曾經將八十年代的西寧改造成為帳篷城的烤羊肉攤——在簡單的白布帳篷里烤具里的火焰正亮,烤肉師傅的雙手就像是在跳今天的青年人喜歡的甩手機械舞,肉塊從鮮紅逐漸轉入淺褐色,一滴脂油落于火中,發出了近乎呼喊的頌唱。滿街都是人,滿街都是貨攤,那時候由西寧回族廚師首創的干拌面、炮仗面已經征服了滿城人的味覺,這樣的面食館也不失時機,為節日增添自己的氣味兒。遇到這樣的節日,我總是不失時機地穿行其間,輕易地滿足了腸胃和舌尖的請愿。在這樣的穿行中,我猜想著縱列于中下南關的蛛絲一樣分布的小巷,有像巷道向北排布,走進去就會看到鬧中取靜的深宅大院,有些時過百年依然保持著當年的布局;有些則朝南蜿蜒,曲折和繁復相似于中東或者伊斯坦布爾的居民區。這些街巷,這些居住在這里的人家有著什么樣的故事?我覺得在這樣的街市,肯定藏有“市場街的斯賓諾莎式”的人物,肯定也有更奇妙的故事等待一個有心人來傾聽和記錄。城市是人類文明高度發展的標志,市場則是活力的源泉。生活于市的人則是源泉之水的珠粒,在跳躍潑濺中表達映射陽光的喜悅。我期待有誰能寫出埃及文學大師納吉布·馬福哈茲《我們街區的孩子》那樣的作品,因為每一陣風都是同一陣風,而又是不可取代的那陣唯一的風;每一個人都是來自同一個生命源體,而又是不可粘貼復制的那唯一的人。
我在人群中走來走去,很像愛倫·坡的小說里描寫的那個人。有時,盛夏的暴雨突至,拍打著磚土的屋頂、布制的帳篷、木頭的推車,澆洗著那些明亮的水果、脆碧的蔬菜。人們的尖叫、呼喊和奔跑,在雨水中形成了另一種音色。雨來得急,去得也快。老天剛剛關住水龍頭,街上又變得更熱鬧了。高原雨后,空氣新鮮,市場街的氣味也像琉璃瓦一樣明凈了。我很佩服這些買賣人的身手,沿街擺放的那些面點再次出現,仍然像國王一樣矜持,仿佛就沒有遇到過大雨的侵襲。油香、蜜撒、花花、馓子,像國王的金幣、金鐲子、金絲盤卷藝術品,顯示著糧食經過精心加工制作而提煉出的高貴。金銀卷、花卷、饅頭、鍋盔則保持著自然的質地,純正的麥香在人們的視覺中氤氳徘徊。
我等待著日頭燃盡,夜晚不聲不響地來臨。歡樂的人們、疲憊的人們、心懷希望的人們漸漸散去。空闊起來的市場街自然而然地散發出一種神秘的色彩。這種神秘是一闕激動人心交響曲、進行曲之后,必須出現的一個微語、一個停頓、一種注視。
月亮升起來了,清涼地照耀人間。
四
沒想到,讀初中后我被城東所吸引。在共和路以北(以橫切的東大街為界)布滿了各式小商鋪。在我的記憶里,以皮毛制售、小五金、藏區特產為多。我的興趣點在于調料鋪:在那幾間低矮的平房內涌出一股股混著草果、大香、辣椒、花椒、桂皮、丁香、肉桂、姜皮、蓽撥的奇妙氣味,讓人在嗅覺中體會到人生的多彩和多義。
通常情況下,這些店鋪都備有從廢品回收站或其他地方收回的舊書和雜志。店鋪老板或者伙計手法嫻熟地量稱好磨成粉面的香料和調料,扯下幾張書頁,打好荷包,遞送顧客。我總是在苦苦懇求老板暫且不要將某本書或雜志施以車裂刑罰,待我募籌銀兩錢前來贖身。然后滿頭大汗地向西狂奔,東關寄賣商店、新華布鞋廠、馬路對面的東關回族女子小學……在眼前一晃而過。回到家里趕緊和兄弟翻撿各自的口袋,看看能夠湊齊幾塊銅板。如果夠數,馬上向東狂奔,東大街兩側的行人、建筑莫名其妙地看著這個小瘋子奔來跑去。在這些雜貨店和調料鋪,我買到了波蘭作家顯克微支(他的《小音樂家揚科》多么凄婉而迷人呀,收編到小學課本里,后來我才查到作者是誰)的歷史小說三部曲等。讀他的《火與劍》 《洪流》這些小說,再也沒引起讀《小音樂家揚科》那樣的感動,卻引發了另一個問題:波蘭也有行為處事像李逵、魯智深那些梁山好漢一樣的人物?一個街角、一個店鋪,也能掀開世界風暴的大幕,我在學校或者中山市場15號院子的二層閣樓,就著縈繞不去的調料味道,讀司各特的《艾凡赫》——獅心王理查帶著12世紀寶劍和玫瑰,給我講述流落于調料鋪的神奇經歷。我在這里買到了大量的《收獲》《十月》《新華文摘》,都論公斤,一次抱回一大摞。必須表揚那時候的《新華文摘》,政、經、文、史、藝,兼及科學自然,摘編有眼力、有膽力、有魄力。僅文學方面,我就讀過張承志的短篇小說《大坂》《九座宮殿》,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鄭義的《老井》、朱曉平的《桑樹坪紀事》、阿城的《棋王》等等。讀到北島、楊煉等五人詩選,“你的手在奇怪地洗著杯子”,這樣奇怪的詩句帶來我奇妙的感受。我的文學啟蒙和積累有一部分來自調料鋪、舊書攤、廢品回收站,算不算是對八十年代的另一種贊美?
更沒想到的是剛剛考完中考,我們家就從中山市場15號院搬到了共和路,我成為了東區的居民。從位于大通的青海鋁廠回到西寧,我通常需要四五個小時才能到家。工廠的通勤車在西門停下,我就勢踱到今天中心廣場附近的書攤瀏覽翻揀。起身東行,就到了解放路中段的青海省圖書館,庭院磚樓,古木鮮花,陪我度過了青年時代好時光。出圖書館到莫家街,再到東大街,一路采購。從15歲起,我已經在經濟和生活中做到了半獨立半解放,17歲正式在電解槽前揮汗如雨,更是獲得了一個成年人所有的權利和義務。東大街的索家糕點,中下南關街的甜醅、酸奶、焜鍋、牛羊肉都是令家人身心暢快的好東西。
東大街下半段鋪面所售大多是日常用品,又以衣用品為多:白帽蓋頭、棉綁身兒(大領子布面皮襖、布面絮羊毛長袍),中拜(形似西式大衣)、麥子罕襪子(老人喜穿的一種皮質襪子),不一而足。還有女性喜愛的各種金銀玉石飾品,造型有著波斯阿拉伯的印跡和漢文化的混搭。逛逛這些店鋪,你會從一種視野較窄的文化模式中抬起頭來,呼吸到來自久遠、現在仍在變化和生成的文化精神。法國詩人波德萊爾把詩歌歸結為一種回憶,并且用充滿色彩、聲音、觸感和味覺的方式,凝練出一種復雜的、芬芳的氣息。后來,我想到自己在西寧這座古城東部的游歷和探索,大概也已經化為了一種濃郁而獨特氣息,也是一種追憶。
五
1986年起,在共和路我們住在父親所在工廠分配的工房里。四樓,從陽臺往下看,人和物發生了某種變形,但是看得遠是件讓人高興的事情。如果從高處俯瞰,就會發現在以東大街為核心鏈的整個街區,中下南關主要承擔的就是為具體而微的生活負責的使命。
1936年和1937年,上海攝影家莊學本留下了很多有關青海和西寧的照片。其中有一張是對東大街的特寫:道路兩旁是典型的青海土木平頂民居,看上去也住家也經商。占據畫面中心的除了一位騎馬的軍人,就是一家食鋪高挑的幌子,上書“天順園飯館”幾個大字,周圍“清真小菜”“粉湯包子”等菜品清晰在目。我想,作為主街,隨著時代發展,會把一些功能轉移給其他街巷吧。我從歷史圖文、從現在整個東區的布局,一點一點拼湊不同時期的中下南關風貌,其實不求特別精確,而在于觸摸一條流動的根脈。
實際上,東關一帶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是西寧的主要商貿區。自晚清而民國,這里就以銷售西寧毛、大黃等在國際受到歡迎的特色商品而著名。出產于青海的鹿茸、麝香、豹皮、狼皮,也從這里下蘭州、上包頭,從北京而天津,登輪船而至歐美。“人情一匹馬,買賣爭分毫。”以回族為主導的商人走販,和藏客漢商,甚至是外國商家,把青海也一絲一縷地編入了世界貿易的程序中。
現在,走在中下南關,仍然能感覺到商貿聯通的那種力量。這里當然不再是青海土特產和國內日用品的交換地,但是仍然顯示了“假設沒有合作,人類就要絕種了”(摘自《阿拉伯語花》陳克禮譯)的那種開闊氣象。來自大河家的鋪子家帶來了藏式刀具和老湯雞,來自湟中的商家則展示著當地銅匠高超的手藝。在一家鋪子里,我還看到了玻璃畫。當然不是我家那幅老畫的構圖,卻有著相似的技法。撒拉族、東鄉族、保安族的同胞在這里扎下了根,椒麻雞、冰抓羊肉給這條街道上的食品色調帶來了新的風味。新疆阿布都海北烤馕、云南茶葉,這樣并排的店名表明絲綢之路、茶馬古道的作用和價值仍然存在。你會在鋪面的門頭看到這樣有趣的排列:普洱茶葉、正宗酥油;或者是對稱式的鋪面名字:一家叫“良成廣河馓子”,另一家叫作“哈家蜂蜜”。這條街吸納商品的能力每日俱增,吸引著青海省內外的穆斯林商客。在這樣的一條街道,你能嗅到世界貿易濃郁的季風,也會在一種傳統的氣息里平心靜氣散步。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在這條街上行走的步伐越來越放松。我不慌不忙地與店主打招呼,聊家常,問貨品來源,以保持對世界、對人本身最基本的熱情和尊重。我知道椰棗和蜜棗又來到西寧了,在我上小學時這種棗來自伊拉克,現在多是號稱來自沙特;我知道很多香葉香料來自云南,那里和青海一直有一條商貿來往的通道;我知道長久以來,從遼闊的新疆有葡萄干、杏仁干、核桃不斷向這條街道涌來;我知道我們都是這樣在聯系、交往、交流、交融中成長的人,商品就是這個論點的證據支撐。我喜歡喝這條街上回族人家的熱窩茶:先用茯茶和青鹽熬制出清茶,再在清茶中置放花椒、姜片、蘋果干、荊芥、紅白糖,滋味醇厚而多味,提神而養人。茯茶來自于湖南,鹽和水來自青海,其他調料采制于云南和西域,世界的風味盡在一飲之中。我知道這條街還在生長和改變,還在繼續從棗樹和葡萄樹的果子得到醇酒和美好的營養。
六
記不清哪位詩人說過這樣的話:每一條街道都是一個星球……以此推理,星球和星球之間也是聯通的。只是,像中下南關這樣具有歷史和地域氣息的街道,必然散發著更為迷人的氣味兒。
有一度,我認為西寧的商貿中心不斷地從東向西轉移。作家顏珂提供了另外一個視角;作為河湟地帶的一個商貿集市,中下南關曾經是、現在也同樣是這片地區穆斯林群眾的生活用品采購地之一。也只有這樣,才能理解在現代商業社會,這樣一個散發古舊光澤的市場街為什么仍然人聲鼎沸,充滿了人間的活力和歡笑。
商品的一個特性是流動,同時也在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沉淀和附著,成為河流中的沙洲、大海中的島嶼,成為情感的、文化的、人情的溫暖結晶。回到東區,我仍然會買塊索家糕點。不僅僅是因為記憶,我猜測這糕點大概和上世紀40年代就名滿西寧的萬盛馬糕點有著淵源。當年,西寧的回族人馬基良和他的同伴們融回族制作糕點技巧和清末盛行于全國的什錦南糖技法為一體,創造性地生產出了糕點新品。我愿意把時間推得更早一些,也許慈禧太后匆忙離京,在回族軍將的保護下避居西安之時,宮廷的一些烹調蒸煮技藝就不可逆轉地流向了民間。對比一下,西安和西寧的食品糕點,這條線索就會顯示出清晰的流脈。只不過從摹仿到創造,需要時間,需要耐心,需要等來那個注定由他才能來完成的人。
一片糕點里包含多么復雜的意味,當它的甜、酥、香、脆融化在你的舌尖,在這一刻你其實就是在領受了萬有,在這一刻你其實可能理解普魯斯特。我珍惜我的記憶。我珍惜我的記憶的顏色、聲息、味道。
我的一部分記憶和中下南關有關。盡管這條街道永遠在變,盡管這條街道的氣味永遠在變。我知道,失去的我既是這永遠在變的一部分,也是那永遠不變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