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祿永峰

在鄉下的時候,我喜歡看場。看場的時候,我不僅僅能夠跟溫暖的麥捆在一起,而且還能觸摸到打麥場上的星星和習習涼風。
太陽落山前,我看著家家打麥場上露出亮堂堂的一片片麥捆,碼放在打麥場上,排得整整齊齊,像集合起來的隊伍,等待村莊人檢閱。
麥捆里的一粒粒麥子露出的麥芒,似乎懂村莊人的心思。我白天在麥地里忙碌,陽光下灼熱的麥芒劃過手和臂膀、臉上,留出一道道白痕;到了晚上,我感覺打麥場上的麥芒溫柔多了,即便扎在手上、臉上也不怎么疼。
無論是哪一夜看場,我都會在打麥場上整夜睡下來。解開幾捆麥捆,鋪在場上,這就算是我的床鋪了。周圍緊緊地圍一圈麥捆,麥捆從沒有像這么擁擠地向我靠攏過來,我附近縈繞著的全是麥香味。我迷戀麥場上的夜色。即便沒有月亮,麥場上也不怎么黑。一閃一閃的星星把村莊籠罩了,把所有的打麥場籠罩了。我躺在打麥場上,星星把我也籠罩了。
麥場那么安靜,我躺在麥子上,頭枕著麥捆,展開胳膊和腿,舒舒服服地歇一會兒。白天太累了,我負責把一捆捆麥子拉運到麥場上,一捆一捆擺放整齊,一捆捆麥子不能挨得太擠了,適當地留些空隙,讓太陽光能照下去,讓風能穿過去,這樣麥穗和麥稈才能干得快一些。夜晚,緊緊地圍繞在我周圍的所有麥子,都是我一捆一捆抱著裝上農用架子車,拉到打麥場上又一捆一捆抱下來,并連續朝地蹾了幾下子,讓它們安安靜靜地站在場上。這里所有的麥子,每一捆麥子上都留著我的體溫。
睡在打麥場上,我才能真正感受到自己對每一粒糧食的親近和敬畏。這些陪同我走過一個個夜晚的麥子,可就是我們一年的收成。麥子從在麥田里被割倒的那一刻開始,才真正地朝顆粒歸倉邁出第一步。“顆粒歸倉”是一個好詞語。就像唐代詩人李紳所作的《憫農》一詩中膾炙人口的“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一樣,擱在村莊,都是好句子。在麥田里撿拾麥穗的孩子,個個都懂得這些關于村莊的好句子的真正含義。麥子割倒,麥捆拉回麥場上,麥田里剩下麥茬和遺落在麥茬中的麥穗。孩子們一字排開,一人兩步寬,朝前低頭彎腰,像個插秧的人,專心撿拾麥茬中的麥穗。待一把手攥不住了,再用麥稈綁起來放在身后,撿拾到地頭,返回來再一把一把地收集起來。
我不知道詩人李紳在夜晚看沒看過麥場,他若有過看場的體驗,想必他也一定會寫出關于麥場上更多更優美的句子。
村莊的夜晚,有時候靜得只聽見風聲,有時候什么也聽不見,我翻身,仍然是甜蜜的夢鄉。麥場上的那棵樹上,有一個鳥巢,鳥巢里的鳥也安睡了。緊緊圍繞著我的一捆捆麥子,多么像一個巢。鳥睡在巢里跟我睡在麥子上,都是一樣溫暖。
(常朔摘自《隴南日報》2020年7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