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見過曇花（組詩）

項見聞

生日

這一生，他們竟不知生日為何物

漂泊的人，生，遠比生日重要得多

從來沒有人去問一只螞蟻

如何生，又如何死

一如鄉下的草，枯了又綠，綠了又枯

人間春風浩蕩，它們在自生自滅

這些沒有生日的人，把每一天

都當作末日來臨

又把每一天當作一次重獲新生

獨角獸

有時，我會想象做一只獨角獸的美好

與生俱來的率真性情

常常頭撞南墻咚咚響

如果能像它頭有一支獨角

我便可與南墻保持一段距離

還可假借它的潔白，高傲

讓我對人世保持七分糊涂

又有三分清醒

在這個城市，我已整整漂泊了十年

孤獨、寂寞，如影隨形

如果能像它脅有雙翼

我便可在每個夜晚高來高去

下班返還農村

做一個忠孝兩全的兒子

又在天亮之前，趕回城里

做一個沒有遺憾的父親

鵝卵石

把歲月比作刀，我知道未免有些俗

只是一時找不到更貼切的比喻

來形容我這大半生

年少時，我是一塊棱角分明的頑石

為此，常常卡在生活的河道

現在，歲月削除了我的棱角

像一塊渾圓的鵝卵石

我的日子也順暢了許多

有時候，我常常坐在河邊發愣

對著河水，看看自己臉上的滄桑和皺紋

看看那一塊塊鵝卵石在水中

哭笑不得，點頭又搖頭

一條河流，完成了他心中的夙愿

整個下午，他望著窗外出神

窗外是一條河流，蜿蜒

延伸到目力所不及的遠方

他心底里涌現出來波瀾，隨著河流

翻滾，向前

河的兩岸，有繁花，有落英

有千古變幻的風云

祖先們沿河而居，幾度跋涉、遷徙

這條河流，帶他

完成了一次想走就走的旅行

河流時而湍急，一瀉千里

像他一路上偶爾拾撿到的驚喜

河流時而放緩，躊躇不前

像他心中某些未解開的彷徨

河水隨圓就方，且行且止

祖先們的堅強和隱忍，水滴石穿

又隨物賦形

——跟隨河流的腳步

他完成了一次精神上的自我涅槃

河流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

千百年來，人們一直在尋問

此刻，他暗自慶幸

他居然以河流為等式

破解了自我的千古難題

飛蛾

一想到前邊是死，是烈火焚身

而它還要執著地追求光明

我對這人世，便有了義無反顧的勇氣

一想到前邊是陷阱，是不歸路

而它還要招來殺身之禍

我對這人世，便有了茍且偷安的僥幸

夜深時，一只飛蛾闖入我內心

在一盞油燈前，環繞來，又環繞去

你沒見過曇花

你沒見過曇花

她們哭過，笑過，爭過，怒過

飛黃騰達，或者窮途末路

那些白的、粉的、橙色或者雙色的艷麗

都是鮮活生命

如同一個個曾經鮮活的人

最后，又無一不在時間面前沉寂

如一個個破滅的泡沫

對于曇花，我一直心懷敬畏

短暫的生命里，她們真實而又努力

在這人世活過一回

鐘擺

從鄉村到城市，從城市再回到鄉村

像來回的鐘擺，我的父老鄉親

他們年復一年，步履匆匆

如同滴滴答答的秒針

在城與鄉之間來回

周而復始

我的表哥，隔壁的鄰居

——我掰著指頭能喊得出名字的人

他們來回城市三十年

唯一改變了的

是鐘擺過后，蒼老的年齡

村莊來信

被雨打濕的村莊，怎么也擰不干

村莊的歷史，雨一直下個不停

雨水滋潤莊稼，也泛濫貧窮

迫使村莊中的人像螻蟻

從低洼處，向城市的高坡遷徙

現在，村莊像一具被啃食一空的遺骸

母親電話里說

“從昨天到今天，村莊一直在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