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燈夜行（組詩）

李檣

破曉

天亮前，我的夢里走出一頭豹子

它緩緩走下破曉的山頭

然后消失，太陽正在上升

它每天重復同樣的動作，任性，孤單

唏噓之聲籠罩周圍

我們擁有相同的危險和敵意

捕網張開了，逃脫，吼叫都無望

憂傷一旦遭受詛咒

便成為鎖定我們一生的秉性

時間的槍口射出密集的假象

閉目，顫栗，無休止的下墜

總是忍不住睜開雙眼

終有一天我們會再次相遇

互相擁抱，舔舐，互相撕開對方

并從中找出那些相同的部分

擠

當初，月光

擠出李白的鄉愁

他最終也沒回到故鄉

當初，大雪

擠出林沖的仇恨

他最終被仇恨淹沒

此時，黑夜

擠走樹的影子

失眠擠出夜晚的膽汁

不時地

生活也會從你眼中

擠出幾滴淚水

這一切，對于世界

似乎什么都沒有發生

挑燈夜行

一個寒冬的夜晚，我挑著燈籠

去村外樹林尋找丟失的羊仔

冷風在樹枝上懸掛的口哨

嘲笑著我弱小而無法安定的心靈

我的手早已凍僵

冷風的鉸鏈向兩邊撕扯著皸裂的傷口

借助微光，枯草，冬眠之獸

無聲而又均勻的呼吸

我必須找到那丟失的歡樂

找到那水草豐美陽光普照的夢鄉

我在無助中汲取著希望的力量

在恐懼中緊緊抓住那不會放棄我的

信念和勇氣，恐懼也使我忘記了哭泣

紛亂樹杈瀉下黃月亮的光影

有一瞬間，我以為那是一盞燈

遙遠，飄忽，像常年游蕩在鄉村的

預言者，像無聊苦悶的田園犬

趴伏在墻角或大柴垛下

有一瞬間，我以為手中的馬燈

是天上的月亮散落到地上

成為樹葉，原野和西風的同謀

成為所有圓形果實的同謀

一盞燈，在黑暗的密林間潛游

照亮然后抹掉一些樹干

突然間，那些仍然掛在樹上和落下來的

果實亮了起來

并將那些沉睡未醒的一起點亮

每個人都是一封信

殯儀館的運尸車

是地獄駛來的郵件專列

一具尸體是一封

寫給上帝的信

我們都將這樣來到火葬場

焚尸爐門緩緩關合

就像蓋上了一枚郵戳

我不知道自己是誰

寫給上帝的信

焚燒過后，我會變成一捧灰

那是信的全部內容

十月賦詩

一整天我都坐在湖邊

腳下的魚竿快要睡著了

陌生的地方，我沒打算向任何人

打聽這里的水質和魚情

跟水下的魚群對峙，以及流云

十月下墜，魚和云正在懷孕

整個冬天，都將陣痛不止

愛情孤懸在落葉喬木的枝梢

黃葉滿地，黃花亦滿地

悲傷隨風而逝，嗖，魚兒劃出水面

把水體劃開一個洞，水沒有

立即圍攏過來，陽光直射河床

河面上，波光漸漸變成深青色

天暗下來，頭頂繁星閃耀

這些從宇宙深處游出的魚群

我也將貪婪地收割它們

即便不能釣到一顆，我也終將

隱沒于它們之間的黑暗

浮山行

山是空的，我們一行四人

進山便失去蹤影，石階上，秋天

安靜地躺在幾片黃葉上

古剎掩于竹林，守寺僧不知所終

千百石刻，詠懷，記事，誦經

風化的部分，一個王朝的愛與恨

隨之脫落，抱巖藤緊貼石壁向上攀援

它終將得道，成為白云的一部分

我把從山外帶來的塵埃和歡樂

在雪浪巖的峭壁上反復揉搓

并從石井里舀出山泉漿洗

人間一日，山中百年

我想像抱巖藤那樣，抱死一塊巖石

任暮色四合，任身后的城市燈火闌珊

數字時鐘

黑暗中，一組藍光數字發出微弱的

暗示，引導我把十來平方的臥室

想象成一片虛無

它那么近，伸手可及

又那么遠，如天邊星辰，乃至

星辰間那些幽冥的部分

數字不斷變化，像一群

游動的小蟲，到處撞擊

不放過任何著壁的機會

最終誰都沒有成功，雖然

也沒有人能夠打敗和擊潰它們

它們自我誕生于永恒的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