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賽飛
在烏塘島,很少有人說自己土生土長。一提起總是打東邊、南邊……來的,仿佛仍在漂泊,不停嘗試登陸機會。往深里說,恐怕腳下這片土地都不敢自稱土生土長——海塘本是完成定居的移民們從海水里打撈出來的陸地。
我們都是異鄉人
夜雨屢遷孤館客,秋風先瘦異鄉人——我們全體無此傷感。上島皆為異鄉人,誰無漂洋過海的經歷,何須彼此演繹。
故土搭載在各人的口音上,在張口的時候,狐貍尾巴一樣露出來,證明我們不是來路不明的人。
時長還不夠,各自的底色依舊鮮明。
說著普通話的烏塘鎮中心小學陳老師娶了烏塘村的姑娘小喬,生下的孩子學了一嘴的普通話。小夫妻先教后隨,普通話成為家庭通行語言。平時小喬與我們說烏塘村話,陳老師給老家打電話時才說我們聽不懂的家鄉話。只有這個時候,大家意識到,他是后來者,歷史短,統稱新烏塘人,以區別于我們這些有百多年居住史的人(算上祖先)——翻翻老底,一家三種口音,已經是個小聯合體。
孩子們在學校也說普通話,所以學校是最無區分的地方,也最像大家庭,擁有無數種語言表達可能——然后巨大的語言差異在孩子身上僅僅作為隱性遺傳。
以方言細分的話,烏塘島上起碼有十多種,大部分能聽不會說。只有極少數特立獨行,本群體之外聽也休想聽懂。小時候,操著不同方言的人們還在往外走親戚,準備了不少海產品,漂洋過海,住上十天半個月。再來一遍漂洋過海,他們就帶著故土的風味回來了,住得近的人家都能分享到。我嘗過不少人的故鄉風味,也不止一遍地疑惑:到底哪個方向才是他們的歸程。
中間流行修宗譜。不斷有陌生人操著似曾相識的口音登島,四處打聽,目的是將流落在島的本姓氏收羅起來,記上一筆,以備日后查詢。在此過程中,對于這些素不相識者,僅僅憑口音,島上人就毫無保留地將自己和盤托出。同時用豐盛的海鮮招待,說了許多親密感言,使本已長眠的姓氏血脈之樹奇跡般蘇醒,當場枝繁葉茂起來。最后送行送至碼頭,沖著船尾的航跡將手都快搖折。
父親不知為何未接上頭,至今,我家某種層面上停止不了漂泊甚至失蹤于譜牒。意外提及,父親卻說,你又不是男丁,入譜不入譜有什么關系。
我乘他不備瞪了一眼。這老頭的眼神依舊值得警惕,剛才還看見他在跟人比眼力。
你看見地上走動的螞蟻嗎?對方是剛做了白內障手術的太阿婆。對于白內障,村人以為先要養熟。經驗或理由是:熟透了去做,從看不見到看得見有著明顯區別。簡直大放光明,他們如此描繪。太阿婆剛處于大放光明境界,欣欣然到處串門。大家趁機勸她多走動,不要再低頭編織,免得又將新開的眼用廢掉。
聽見父親問,她老實回答沒看見。父親說,我看見了,黑色的一只。
等她走后,同樣審問發生在三阿嬸和父親之間。
三阿嬸:地上剛剛過去了一只什么膚色的螞蟻?
父親:黑色的。
三阿嬸:看不見了吧,明明是紅色小辣虎(比黑螞蟻小好幾倍),叮人功夫一等。
父親:……
在島上,語言抱團現象一直非常明顯。方言們跟著主人一路漂泊,直到扎根島上,毫不費力地口口相傳了一百多年,類似一個個不那么短命的王朝,未曾出現諸侯國或軍閥混戰現象——這意味著沒有內部出走造成的散佚,也沒有外來沖擊造成的稀釋。
一切發生在這幾十年,尤其最近十年。隨著人們的不斷出走,島上古老方言的剩余部分被背著走四方,開始長期蟄伏,特殊情況不出現就出不來。特殊情況是指兩個老鄉在他鄉相遇。當在外地聽到熟悉的鄉音,人會有短時間的恍惚——而兩個新烏塘人在島上相遇,一路交談甚歡,嘰里咕嚕,我跟在后面聽得一頭霧水。恍惚感趁機搖身一變,成了陌生感。
在自己島上經常聽見陌生的話,島上人深刻感受到島不再是你的島,它是大家的島、社會的島、時代的島。就連父親這輩人,也在費力搬動舌頭,以便與新烏塘人對上部分暗號,勉強完成歷史交接。我們則在普通話與方言中隨意切換,最大限度地起承轉合。
仔細想來,越往后面,老一輩方言重新出山的機會越少,并加速消亡。除了說它的人離開時將之帶走一部分,進來的人,按說攜著自己的方言,卻很少堅持自說自話,也不與老一輩方言接頭。他們只與我們說普通話,我們也是。不幸的是,如果普通話不合格的烏塘人、新烏塘人對話,叫人聽見恨不得上前一聲斷喝:都給我閉嘴!
這類談話有毒。
然后語言終于開始趨同,在方言百花齊放的島上,漸漸地開出一種標準化或者格式化。至少從目前看,這更符合新來者的立場——大家處于同一平臺。
演變這個詞,我曾經對它滿懷敬畏,以為譬如朝露的人生很難談得上。最近幾年,單就語言身上,演變歷歷在目,才覺得不過如此、原來如此。
我今年在島上看過三場戲,其中一場跟陳老師夫婦一起看。陳老師教體育,是從島外考進來的師范大學生,人才。他練過舉重,也喜歡打籃球,還得過跨欄冠軍。就是有一次沒能跨過將腳筋扭斷,花了好幾個月才長上。陳老師明顯不喜歡看戲,他坐進了劇場,樣子也不像戲迷。
小喬鐘情看戲,特指越劇。她在鎮上的船廠當出納,因公干經常擺渡到大陸。
兩個人相識在回島途中。當時小喬剛學會開車,路上開著開著可能懟到行道樹。虧得速度慢,頂多擦破一片漆皮。新車,只好去補,錢花得冤枉。
這一次她開到了海峽對面的大菜場外圍,看著前面停了兩輛車,目測能過。結果沒過一半,就與其中一側的車相摩擦。被碰瓷的駕駛員就是陳老師,上島不久,沒認識幾個海邊人。他下來后連聲驚叫,跟車上的警報器風格一致。陳老師怪小喬測距明顯不準,有駕照開出沒駕照的水平。知道錯在自己,小喬賠禮不及,陳老師無可奈何,只好耐下性子等交警。接下去排著課,陳老師不住地看時間。小喬跟單位請過假,不趕時間。等候過程中,小喬站累了就地蹲下看手機,喜劇片,中途笑得花枝招展,看得陳老師氣不打一處來,又開始對著她拉起一串警報。小喬站起來接著道歉。旁邊一溜自產自銷的商販,都是周邊村里上來的爺爺奶奶,一看不依了:小姑娘這么向你賠不是,你還兇他。陳老師說不過他們賭氣不吭聲,隨小喬賴在地上。后來無聊不過湊上去,發現她切換到相聲,終于跟著一起笑開。
因為理賠事宜,雙方加了微信,歸途中發現同乘一班汽渡。
月老如蜘蛛,隨時隨處布線,男男女女站得近一點、久一點就要中招。
陳老師常常取笑小喬碰瓷。
結婚的時候,小喬提的唯一要求是能陪她看戲。
陳老師真心不喜歡一唱三嘆的越劇,就像當年小喬賴在地上一樣令人心急,所以陪她看戲忍不住睡了過去。
小喬善良,眼中不能見悲慘,特別愛老惜幼。讀大學時,曾在回鄉途中遇見一位乞討的老人,越看越覺可憐,摸出一把錢送給她。老太太反映肚子餓,又去買來一大包零食,兩人邊吃邊聊,在街頭坐了半天。因為大意,等她到碼頭時,買船票的錢都不夠了。幸虧手機還有電,能發求救信息。她父親從島上擺渡過來接,取笑女兒:這么相信善,何不學老太太街頭求助?
她還爭辯:老太太真的很可憐,看不下去。
這次她鼓動我去看,夸贊嵊州來的戲班子唱功非常扎實,特別是小生與小旦,個頭一高挑一嬌小,扮相一俊一媚,唱腔上一行云高妙,一如泣如訴。陳老師佐證,唱得是好,看小喬哭得,看十次哭十遍。看戲時,至高潮,小喬忙著哭,陳老師忙著遞紙巾。知道這戲班子演得好,他特地帶了一盒兩百抽的,放膝蓋上隨手抽個痛快。因為這哭不是那哭,他不用安慰,卻也不能取笑,所以全程表情木然。那是下午場,看好了大家索性一起去鎮上的烏塘館吃晚飯。
小喬從車上下來時,眼睛還腫得跟桃子似的,沿途拿手遮著眉眼走。陳老師笑她像個螃蟹,橫行霸道,幸虧是看戲回來,不然人以為我打了你好幾頓。
烏塘館菜品一般,分量卻足,性價比高。大堂上也擺著玻璃水箱,除了養活的小海鮮、河鮮,還養著裝門面的帝王蟹與貴妃蟹。隔了一層玻璃,帝王蟹在上層抓耳撓腮,貴妃蟹在下層靜靜伏身。湊近一看,小動作也很多。水箱旁邊,擱著兩大盆散養蛋,主要賣給感興趣的游客。上面擱著兩塊標牌,用蹩腳的字寫著海鴨蛋、狼雞蛋。
陳老師上島后發現到處是水,迷上了釣魚,車后備廂里放著帶氧氣裝置的水箱。這次里面裝著一條釣自長河的大鯽魚,被他取出來讓廚師代加工。
吃的時候又說起劇情,說著說著小喬再次悲從中來,放下碗筷說我去哭一會兒。陳老師與我繼續吃自己的飯。哭好了的小喬又坐下開吃。陳老師這才取笑妻子,好像有兩個小喬,哭的和不哭的,加糖的和不加糖的。
哭很費力氣,小喬因此多吃了半碗飯,夸河鯽魚真好吃。陳老師再次強調這不是村里葉百曉家的塘魚。很難釣的,一上午只得了一條。又讓廚師燉,可能飯店里調料多、火力猛,燉出來湯體比家里做的濃厚。
吃魚之前,小喬拿出手機拍照。過了一會兒,我發現朋友圈里已經有這碗魚,注明:他釣的魚,他燉的魚。她經常在朋友圈曬魚,偶爾曬自己精美的雙下巴,表明能量過盛。
這小夫妻經常斗嘴,用普通話。每次得知他倆吵鬧的內容,我就要笑得肚疼。比如做菜,加不加香蔥,加多少——我們這邊大吃特吃蔥,陳老師老家很少用。因缺乏同理心,有一回把小喬直接氣哭,轉頭向陳老師告狀,使我感嘆好人難做。可下次看見他們認真投入地斗嘴,還是忍不住笑開:生活美好,只剩下雞毛蒜皮可吵吵了,卻還有大把時間和精力。
一次生化襲擊
除了野豬多起來,以前很少見到的黃鼠狼在島上增加得更快。都說它給雞拜年,現在村里人家沒了雞,改為給人拜年。走在路上,動不動發現它在面前極速穿過。黃褐色的小身材,拖著長尾巴。沒見識過的孩子們大呼松鼠、松鼠,追逐而去,最終兩手空空。烏塘村村委副主任兼小烏塘自然村的負責人阿國,說自己兒子學街舞出身敏捷異常,堪堪追到手的時候不防一股臭氣彈射過來,中個正著。這叫樂極生悲,連上學都耽誤了一天,太臭了呀。
連松鼠與黃鼠狼都分不清?阿國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我對此不以為然,禽流感的事情一鬧,菜場活禽交易都沒了,將來的孩子說不定連牛和羊、雞和鴨都分不清——我指的是生物牛、生物雞等,不是圖片上的動物世界。
阿國替兒子向班主任告假——被黃鼠狼放屁擊中的事情,兒子死活不肯自己講。班主任就是陳老師,副的。正班主任生孩子休產假,這陣子陳老師主政。一聽說自己學生被熏著了,顧不上心疼,直接就準假。沒關系,真沒關系,陳老師在那頭連連安慰阿國。讓果果放心,我會安排好補課,讓他在家散散氣味也好。到了零零后以后,阿字已經失寵,單名疊用又流行開來。阿國姓金,兒子大名金果,平時都叫果果。
果果上課時狀態很沉靜甚至無精打采,直到放學立刻神采飛揚,像換了種活法。他一直在學街舞,像顆跳豆,與班里幾個成績不如意但很有動感的孩子——特指他們上課也很有動感。老師抱怨幾只小屁股不止是尖的,干脆是陀螺。其實低齡孩子,就算背上書包了,那幾張小臉依舊充滿無法抹殺的稚氣,自由在他們臉上表現為即時即興。需要再經過幾年訓練,才能神容肢體基本沉靜。剛進校那會兒,上課時站起來在教室轉圈的事情發生可不止一次,至于上課鈴驟響,跑的方向不是教室而是廁所的足有一批。一下課他們就瘋玩,等上課才能意識到小肚皮憋得慌。他們叫嚷著老師我要尿尿時,老師根本無法拒絕也無法生氣。
早些年,島上還沒有各類培訓班,孩子們課外無處培養特長與興趣,可能這也是島上人動不動在城里買房、租房去陪讀的原因之一。通常是母親去。孩子們一上學,這些母親就空起來;孩子們一放學,母親們才運轉起來。她們也聞鈴聲起舞,被學校的作息所遙控指揮。這種遙控直至整個家庭,甚至牽連到一個村、一個島。只有周末和寒暑假,一家人才會在島上重聚,過普通生活。
城里的母親們逐漸形成了群,通過QQ和后來的微信組建。除了交流孩子學習情況,吃與穿也成了常見內容。這里面尤以吃便于共享。幾年過去,隨著孩子們的學業有成,最明顯的收獲是她們的廚藝精進。幾乎每個星期,她們都會聚餐,地點在各家餐廳。
與此同時,留在島上的丈夫們也在頻繁地聚餐。他們干脆得多,直奔島上飯店,比如烏塘館。這打破了烏塘館老板等人呆板的看法:有人出島就意味著飯店的損失。
如果家有二胎,即使從初中算起,起碼要費時十年。也就是來的時候她們是少婦,孩子送進大學,她們已徐娘半老。這些母親們,在城里養得白嫩起來,穿著更時尚,生活卻一直局限在家里。有些是在出租房內,與島上寬敞自在的農舍無法相比,更談不上生生不息的土地與莊稼。只有孩子才是生生不息的,代替了錯過的其他生長。
可能依然在一隅,一開始,她們的自信心并沒有隨著外貌穿著改變而發生明顯變化。她們之間流傳著一些秘密笑話,比如毛巾法。就是回家時檢查毛巾,如果是干的,證明丈夫晚上并未睡在家里,而是夜夜出門不知何干。一個家分成了兩半,只能得一頭。這是主動的拆分,飽含莫大希望,沒有人抱怨,如果有也是矯情。
島上的小學還算正常,人頭攢動。到了中學人數緊縮,只差腰斬。一截又一截地被割走,孩子們也成了韭菜。倘若以此衡量城鄉學校的教學水平,就算標準也難稱客觀。
島上現在只剩下一所小學了,中學早就一所,都在鎮區。所有的適齡兒童沿著各條通村公路匯入這幢全島最有人氣最有希望的建筑物,為此安排有專門的校車接送。
這幾年幼兒園也開始向鎮區集中。
養在家里的時候,這些孩子還像山野池塘里的小蝌蚪,接著成為小青蛙,開始捧著書本呱呱呱念。沒有人認為自家的孩子將來會成為大只的癩蛤蟆,他們將來都是人上人,所以從一開始就竭盡所能培養他們,包括獻出自己的好年華成為其專職管家。
那些曾經遍布全島的村校,哪怕新落成沒幾年,也接到合并通知。高大寬敞的建筑物矗立在山間、海塘,都是風景最好的地方。視野開闊,與村莊相望不相近。它們的榮光至此為止。這些學校沒有被拆除,它們最多的去向是成為養老院,進來了同樣天真,然無人要求學習的一批人。也有成為育種場,住進了雞蛋、鴨蛋、鵝蛋,未來的小家禽們。不對,小工業禽們。操場順便成為小動物們的福利,甚至有溪流、池塘,也成為水禽們的游泳池。
設計師肯定沒想到時代的變遷如疾風吹過,否則頭腦風暴之重點在于建筑物身段柔軟,最好像柳枝能隨風拗出各種造型。其中大烏塘小學的最后一任校長,一開始為學校改建事項,批地、籌措資金、立項、設計、監工,前后忙活了七八年,終于看到新校舍立于溪邊,在青碧色倒影里更顯大大方方白白凈凈。一扭頭,只能跟著學生們開拔。他臉上的表情,用得上悲欣交集一詞。如果不走,沒有了學生的他就是個光桿司令。沒有了他們,大烏塘村一下子進入老境,開始沉寂。
非常明顯,現存的這幾所學校是整個島的最大財富,還是最大推進器,一直供應著驅動烏塘島前進的核心動力。
關于學校與孩子,村莊如果有表情,估計也只有悲欣交集可定義。
像校園都能說沒用就沒用,可預見的未來,整個村莊、整座島也有可能說空置就空置的吧。推及到任何一個人、一種生活方式,都要做好準備以應對不由自主的變化,不然就會被棄之不顧——這不算威脅。烏塘村做豆腐的王家,豆腐王流傳了好幾代。有一年做豆腐的權利被上頭統一收起,據說為了保證質量,他就再也沒有做的權利。不讓做的頭幾個月,看他經常背著手在自家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走路,不像磨豆腐也像“雞頭旋”——發雞瘟時雞的特有發病癥狀,不停打轉直至倒地。幸好后頭改行成專業賣豆腐,在鎮中心菜場里租用固定攤位,從事實壟斷的大豆制品公司批發來賣。偶然在那家公司倉庫里發現了僵豆,害得我從此吃豆腐不相信豆腐的清白。
估計陳老師正在上課,阿國從電話里也能聽出巨量笑聲就潛伏在周圍,等著爆破上天。沒有辦法,誰讓兒子手癢癢才遭殃。同時不得不體諒老師,如果兒子上學去,豈非有個巨大的黃鼠狼在教室里晃悠,那還了得。
那一天,我跟著阿國去慰問被生化武器襲擊的小家伙,他還鉆在衛生間里,阿國說他打算光洗澡,要把這輩子的澡都洗掉。洗到第三遍,阿國接到陳老師的電話,傳過來的聲音卻是兒子的同桌毛毛,語速很急,伴隨著明顯的嚶嚶嗡嗡聲。叔叔,毛毛那頭叫得親熱。他受全班同學委托,請果果前去上課,保證不會泄露給其他班級,經過他旁邊絕對不捏鼻子。黃鼠狼的屁呀,我們太想聞了,而他身上就有。
求求你了,叔叔!毛毛最后以異常甜蜜的童音結束強烈的呼喚。
這年頭的孩子們!
阿國按約復述了一遍全班同學的問候,向著剛洗好出來的兒子。
我自己還就捏著鼻子呢。
阿國說果果那天的動作就是聞自己,說完這句話不忘再聞一下,又鉆進了衛生間。弄得阿國連水都不敢多喝,生怕步兒子后塵。說實話,豈止衛生間,他家里角角落落充滿黃鼠狼影子。
阿國知道兒子一時半會兒洗不掉,因被攻擊時根本沒閉氣,吸進去了。但他不敢說,怕兒子把自己翻個里朝外洗。
當然,從前村里最普遍的動物不是它們,而是牛、豬、雞、鵝、鴨等。聽說更早之前,天一黑,狼在山坡上嚎叫,虎或豹吃了山羊。我在山上揀柴火的年代,親眼看到被什么吃完后遺留下的一堆黑色羊毛。此時四周傳來似乎踩在落葉上的聲音,最終讓我飛奔下山,那堆拾好的柴火就此被遺棄。
想起來,都察覺到了距離的遙遠。
硬幣去旅行
幾年前認識了毛毛,他在我家院墻外一棵公共苦楝樹上粘知了。苦楝樹皮膚終年皸裂,很適合知了抱它,即使汁液奇苦。那時我家正在用晚飯。他說早就吃過了,烙餅,他讓母親加了火腿腸和荷包蛋,卷起來蘸甜味的海鮮醬,可好吃了,還喝了大碗的青菜湯。隔壁人家要翻地,剩余的青菜不想要了,讓他與媽媽割了一堆回來。
問他是誰家的孩子,才知道自己先期認識其母親。她平日收廢品,全村只此一家,就租住在附近。他的父親則去了遠洋漁輪當漁工,一年半載不上岸,我還無緣見著——一直沒見著。
毛毛哦。父親說,村里的木匠阿育全家去城里定居,空下的房子租給他家。兩幢三層樓,全被毛毛媽當成倉庫,塞滿了紙板、塑料瓶……冬天沒什么味道傳出來,夏天卻招親似的涌來了很多蒼蠅。村主任阿曾找過她好幾次,后來夏天盡量不堆放了。可能想起了自家的第四代,父親的話風一轉:這孩子,胃口好,身體壯,力氣大,兩條腿粗如柱子;而且小嘴甜,性子爽。
毛毛媽每隔一段時間將鐵皮小爐子拖出來,露天烙她的餅。一烙半天,手法嫻熟,在院門口的矮石墻摞成高高的一堆,金光燦燦。麥子而不是大米的焦香味傳遍了整個村莊,也只引來了父親這樣的閑老頭。有時候父親閑著也是閑著,就看半天的烙餅,在每張餅子上加蓋自己的認同。
每次,毛毛媽都要拿出一疊交給父親:不會壞的,放著慢慢吃好了。父親堅決只取一只。
又干又硬,難怪放得住;香是真香,我可咬不動。父親說。三阿嬸怕浪費糧食罪過,堅持吃完它,事后抱怨大牙疼,讓父親不要再去圍觀。父親果真忍住,任憑麥子被火逼出越來越強烈的香味持續傳過來。當毛毛媽收拾好爐子,親自送了過來,不止一只。父親下次又順理成章地循香圍觀。
反正送的又不止我們一家。父親說。怕大家不讓她藏垃圾吧,三阿嬸猜測。
毛毛讀書成績一般,很受老師寵愛,特別是教體育的陳老師。
這孩子,體能極佳,比同齡孩子高半頭。學校開運動會,就指望他是班級金牌大戶,全能型的。還特別的憨態可掬。陳老師課間路過操場,有時候背后驟然傳來馬達般的腳步聲。不用回頭,就知道大腿要被人抱住,多數時候是一邊一個。毛毛這些小蘿卜頭并沒有什么事來求助,只是忽然看見心儀的老師,或者他們心情大好,無以言表,就在上面抱一會兒。那個時候,陳老師低頭看去,他們則仰頭一臉傻笑。就像向日葵開在太陽底下——體育老師也擅長抒情。讓老師拖著走一會兒,又忽然撒手跑遠,這叫不知所起不知所終。
二年級起,毛毛不再是學校里的最低年級生,到達可以說我小時候的年紀。個子又高了,彎腰或者下蹲抱老師的大腿不太方便,有時會跑過來找陳老師談談心,老師的大腿則禮讓給了低年級或矮小的同學使用。陳老師個頭一米七不到,長得十分壯碩。
陳老師經常穿著一身運動服,抱著一只籃球,在寬蕩蕩的操場上昂首闊步,一直是孩子們心目中真正的明星。天氣轉暖露著兩截毛腿,腿肚子看上去像育肥過度的特大黃花魚。學生們有時干脆將他當成一棵矮大樹,紛紛掛上去,猶如結滿了果子。他們從他的兩只手臂攀爬上肩,或者讓他一手一串學生直接舉高高。有時會摁他的腿肚子,議論里面有沒有懷著小腿,像海馬爸爸。
老師們用的是年級大辦公室。課間,有孩子到辦公室問作業中的難題,特別是數學,往往門診似的排長隊。陳老師閑得無聊,敲著桌板吆喝:來來來,問我問我。孩子們也受網絡影響,知道那句反問:你的數學是體育老師教的?遲遲不肯受招安。
直到有一天,毛毛看著快上課了還輪不到,抱著醫死馬的想法上前,不想這陳老師解說起來頭頭是道,引起一片歡呼:體育老師,真懂數學。傳開去,從此開張,并從數學擴展到其他門類。他便得意:我不是文化課不好才愛上體育,而是體育太好了才去讀體校!
毛毛走路帶風,做作業下手極快,刷刷刷,時出差錯,成績始終中等。毛毛媽對此很放心。陳老師說,只要毛毛認真仔細一點,考試分數還有很大提升空間。毛毛媽看到的是空間,是希望,是前景,不像有些父母看到的是差距,是不如,是氣急敗壞。
毛毛的確精力過剩。有天放學回家,作業少,媽媽押送垃圾要晚歸。他自己動手吃了烙餅,喝了湯,天色還沒晚。不是粘知了的季節,無聊得很,便被母親的鏡子吸引,操起剪子開始修飾發型。他的門牙剛斷了半顆,跑太快磕的。此時受豁牙的啟發,將前劉海剪了個大大的方形缺口,看上去上下呼應,大小適配。
第二天,一下課就吸引了不少同學圍著他評頭論足。陳老師路過,以為出狀況,趕到跟前發現那孩子的發型。
你媽媽真時尚,讓你剪這么別致的發型,我都沒見過。陳老師感嘆。他知道現在的孩子,頭上有不少花樣:比如周邊剃光腦后留個小辮子的;四面剃光前頂留個桃心的;側面剃個字母的……
毛毛告訴陳老師三個字,自己剪。陳老師立刻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詢問他媽媽看見了說沒說什么。毛毛又告訴老師三個字:不知道。
陳老師掏出手機,對著毛毛拍了張特寫。毛毛湊上前看了看,又張了張嘴,給老師演示一個大豁口對應一個小豁口,惹得陳老師一邊拍一邊笑得全身抖動像架故障發動機。毛毛交出了肖像權,提一個小要求,不要發給媽媽,免得挨揍。陳老師痛快地答應下來,師生愉快地分手。
陳老師是個特別愛分享的人,一進辦公室再次抖動,其他老師笑他又撿到不明物質啦。湊過來一看,全體撿到,邊笑邊要求陳老師轉發。
第二天,第一節課后,毛毛來找陳老師,說自己挨了揍,老師說話不算話。當時疼現在不疼了,當時很生氣現在沒氣了,所以情緒平穩。陳老師解釋說,他讓老師們不要發出去,想不到也是說話不算話。
各個班級的老師與家長現在都有微信,各個朋友圈互相交叉,毛毛媽從照片里發覺兒子的獨特發型。
現在毛毛不僅要將牙齒補齊,還要讓頭發長齊。陳老師向毛毛道了歉,又給他媽媽打了電話,建議限于口頭教育更好。
因頭發有明顯豁口,毛毛在四十來個毛茸茸亂轉的小腦袋里突顯出來。各課老師盯得特別緊,經常被點名回答問題,考試成績前進了十來位。
頭發終于長齊的時候,毛毛從引人注目又泯然眾人矣。猶如他的難兄難弟——被黃鼠狼化學氣味攻擊的果果,也只名噪一時。
幸運的是成績沒有跟著還原。
孩子成長過程中總是充滿意外,何況一大群。毛毛口袋里有不少一元硬幣,媽媽給他的零花錢。有些硬幣甚至是從垃圾里撿來的。毛毛有時拿它當玩具,有時用來買學習用品,有時也買零食。那一天,毛毛忽然想到一個哲學問題:一張大餅進了肚,一只甜瓜進了肚,源源不斷地像填空填了很多,喉嚨到底有多大。孩子們爭論起來,有說小洞洞,有說大洞,有說干脆不是洞。毛毛繼續玩著硬幣,忽然叫一聲,量一下就知道了。
大家嘩啦圍上來等他量。以毛毛的性格,此時就算后悔也會硬著頭皮往嘴里送。毛毛在眾望所歸里將硬幣放進嘴里,還盡量用舌頭往里推,過程中發生了一點小意外——吞下去了。我只是想將它推到喉嚨口,可它下去了,在我咽一下口水的時候。
現在大家都知道了,毛毛的喉嚨有一個硬幣那么大。再往下讀點書,他們就會用上直徑,很可能通過測量硬幣的尺寸得出毛毛的喉嚨不小于二十五毫米。島上人嫌棄人說話太響就說你喉嚨這么胖,毛毛的喉嚨算是比較胖的了,果然稱得上大種人。
直到吞下去,孩子們才醒悟到大事不好,“轟”的一聲往教師辦公室跑。一邊跑一邊吶喊:吞了毛毛!吞了毛毛!
陳老師后來說自己心臟受到了暴擊,為此批評孩子們,不能這么喊,會嚇壞老師的,還以為毛毛被怪獸吞了。
硬幣跑進了肚子里,銀行、稅務也沒辦法了,等幾天吧。陳老師帶著毛毛到醫院,李醫生還像對待誤食了除草劑的我們。這位醫生看病始終像在遠方看過來,從長計議,使人安心。可能他年輕,相信時間,相信生命本是奇跡,相信奇跡就是常態。
李醫生看著片子里高亮度的圓家伙,鎮定自若。這一點陳老師說自己不如他,一行服一行啊。他的頭發已經長了,更見卷曲,該到小鎮理發師紅人阿密處報到。他有好一陣子不做聲,等他做聲,愈加憂心學生肚皮的陳老師直翻白眼,向我們抱怨:這個人思想容易開小差,在病人面前就能逃離了自己的身份,說出的話與病情風馬牛不相及,估計在島上再這樣待下去要傻掉。
李醫生的原話大意是:錢放哪里都與眾不同,抹殺不得。怪不得人們要去盜墓,掘出金銀錢幣來挺高興。動畫片里也是這樣描述的,去尋寶的人,尋到一堆發光的金銀幣,激動得發狂。就算它們是幾百年前的錢幣,被大地吞進了腹中,還是會被后人用盡心計探測到。像今天的X光,通過它,錢隔著肚皮還在人眼里大放異彩。然而,即使錢幣這樣的好東西,放錯了地方也成了壞東西。錢能吃了你,但你吃不了錢——沒營養不說,硬是消化不良。
題外話完畢,他的心思才愛莫能助地回歸醫生崗位,說出遲到的醫囑:觀察幾天,看能不能自行排出,不能的話……這個外地招考進來的青年才俊,并未在島上引起轟動,像他的前輩小周醫生那樣,也許還不如一臺貴重醫療儀器的引進能引起轟動。
始終沒有新的病人來打擾。站在外科門診室里的三個人,雖然職業不同,年紀不同,來處不同——一個江西的,一個甘肅的,一個安徽的,互相之間有天然的親近感,就像一個小家庭,湊著頭有商有量,始終毫無辦法。
吞下了它,毛毛才知道自己內部完整的尺寸,小小人兒也生平第一次拍了片子。等這一元錢在他肚子里走完一遭,只有這樣,吞下硬幣的所有驚嚇才不枉。
四天以后,小小的硬幣如愿下來。毛毛媽聽從村里人的建議,這幾天吃的油水很足。若放從前,毛毛肯定胃口特好。如今心中有事,食量反減。毛毛媽還破天荒地勸兒子多吃,直接將紅燒肉挾到他碗里。這刀肉由陳老師買來給毛毛加油。
連我們都知道了,毛毛同學吃了錢,也同樣愛莫能助。除了割倒墻根的韭菜送過去,余下只能多加想象:異物在肚子里,沉甸甸的卻是心,心真累。
那幾天,毛毛照常上學,陳老師觀察他,再也沒有了往日的鬧騰。上課緊盯黑板,下課后扒著欄桿支著頭看操場。其他同學不敢打擾他的沉思,更不敢去取笑,感覺口袋里、肚皮里同時揣著硬幣的毛毛與大家有了本質區別。自有壓力起,毛毛一下子成熟起來。
陳老師路過時總摸摸毛毛的頭,他再有力氣也用不到學生的肚子里。這種無奈感使陳老師想起割包皮的另一名學生,也是在李醫生那里。術前的學生一臉嚴肅,陳老師對他說,加油,然后安慰說不疼。孩子問,陳老師你割過啊?為師的坦陳沒有,但動過腿部手術,會上麻藥,所以知道不疼。當然陳老師沒有說下去的是,即使用上了麻藥,動到骨頭還是疼得要命,麻藥過后更是疼得咬牙切齒。
為了感謝老師,感謝醫生,感謝大家,毛毛的硬幣順利出肚后,毛毛媽又烙了餅。帶著烙餅告訴我們好消息時,壞事變成了喜事。又分出一大摞讓毛毛帶到學校給老師們分享。毛毛將餅帶到學校,往陳老師辦公桌一放就不管了。陳老師下課后一看就知是毛毛家的禮物。將餅分享給大家,每人只肯拿一小塊,說陳老師牙口好,又不開伙,多得應該。
結婚后的小喬也不吃毛毛家的烙餅,擔心咀嚼太過導致咬肌肥大,毀掉她天然的瓜子臉。
陳老師花了將近一星期才消滅完那些餅子。最后一餐吃過,毛毛反映陳老師在學校的洗手間對著洗手池前的鏡子齜牙咧嘴,一口牙又白又大。其實檢查完畢,完好無損,非常滿意,陳老師后來到辦公室又向同事們炫耀了一番才作罷。
毛毛現在很少舉著長竹竿粘知了,他經常在家做作業,有時看書。毛毛媽還是到處收垃圾。走進毛毛家里,才知道我們扔掉了多少東西。
陳老師也不帶毛毛了,他只帶低年級。后來,陳老師跟小喬結了婚。婚后回校的第一天,給自己現帶的班級派發糖果,全班歡騰。下午放學,在辦公室門口看到了前面帶過的級班,毛毛等人坐在門口臺階上。毛毛告訴前體育老師,我們在等你,知道你結婚了,還沒給我們糖吃。
陳老師慶幸辦公室還藏著一大包糖果,非常開心地拿出來給孩子們,回家說給我們聽時還在開心不已。小喬取笑:總愛炫耀學生記著他,瞧他得意的。
后來,毛毛轉學,跟媽媽去了東邊一個島。比烏塘大幾倍。人口基數大,肯定能產出更多垃圾。有人不是沖著你,而是沖著你的垃圾而來,至少此處你的價值真不如垃圾。當然,主因是毛毛父親所在的遠洋漁輪決定轉到那個島停泊。那邊的海港更深,碼頭更大,冷鏈更完整。
對于烏塘島,曾經得到了毛毛一家,又失去了毛毛一家。這種得到失去經常發生。造船業興盛、漁情好,都能吸引一大批新烏塘人。得到的時候,漁輪里多了毛毛爸,村里多了毛毛媽,學校多了毛毛。他們都說普通話,在我們聽到的時候。也就是說,基本不在我們面前說家鄉話。反觀我們,經常在他們面前說本地話。這終究有了先來后到之分。把這個小島擴展成地球,情形大致相當。
與老青較量
陳老師與李醫生至今還在島上。
他們經常在一起,沙灘游泳,塘里釣魚,爬商量崗……
李醫生學的是外科,在島上動手的機會更加少。除了看書,空余時間一大把——住著單位的宿舍,吃著單位的食堂,去釣魚純粹是一項運動。
很多事情會上癮,釣魚也是。來自內陸的兩位更喜歡河釣,多數時間去烏塘村村民葉百曉家承包的淡水魚塘釣。
島內的水源等級分明。頂級的是日常中型飲用水庫,次之是備用的小型山塘水庫,再次之是某些原先的海港、后來的河流——但我不記得飲用過這種水源。最后才是普通的河流池塘,可以灌溉、養殖、航運、洗涮等等。淡水之外,更大的水面是海水養殖塘,當然再大也比不上隔壁的大海,所以這里談水產勢必包含咸淡兩部分。
葉百曉承包的養殖塘咸淡各一,人們隨機地去釣。五十元釣四小時,魚獲歸釣者。
葉百曉宣稱自家的魚野生,特別美味。可能因此釣魚生意一直不差。要不就是他家的魚塘建得早,塘邊有樹陰。在野外,有沒有樹陰罩著人感覺天差地別。樹本身又養眼,水面盯得發炫時看一眼綠樹成蔭大有裨益。其他村民后期挖出的魚塘四邊光禿禿,搭建了亭子、風雨廊、放上了長椅……還是比不過天然。
葉百曉喜歡陪釣。他平時話多,陪釣時話卻少,誠懇地坐一旁像長在上邊的又一棵樹。如果釣客要在他家吃飯,葉百曉還會化身廚師。魚是現成的,其他從家里搜羅。地里的青菜、草叢里的鴨蛋……他家鴨子淡水澡泡泡,海水澡泡泡。
葉百曉家的魚釣上來個頭均勻,更神奇的是塘里永遠有那么多魚。就有人說是他買來倒下去的,但沒人看見,此說就當不得真。退一步,就算倒下去是葉百曉的責任,再把它釣上來就是釣魚人的義務。還有人說,凡是有人來釣魚,葉百曉就將魚喂一遍。這種說法多了——眼紅!葉百曉干脆利落地將之定性。葉百曉的名號早于百曉生,意義一脈相承。他可以在所有事情上扮演先知或者后知,只在生活上腳踏實地,也只有在干實事的時候面臨被別人非議。這可能就是他當了多年葉百曉的原因——只有非議別人的時候,你始終站在審判臺上,從一開始就有了高下之分。就算這審判臺是你搭建的,卻不會被當作非法建筑面臨隨時拆除。
葉百曉面對李醫生有點犯怵,一方面是李醫生很少吭聲,另一方面是他釣魚技術高超。陳老師釣魚歷史遠比李醫生長,收獲往往比他少,就這么氣人。李醫生似乎與魚有通感,知道哪里的魚會上鉤。他單身,他頭發自來卷,美人魚看上他了。看他甩得一條又一條時,陳老師往往在小喬面前狡辯,同時寬慰自家:他釣得越多也沒用,又不開伙。
李醫生釣的魚大部分送給了陳老師,跟著去吃回來的一小部分。
難道這些魚沒搶到食,還是葉百曉來不及喂食?
李醫生出門委實有點出其不意。醫生休息按輪班,并不一定在雙休日。甚至不一定早出晚歸——也許書翻到一半,忽然出門。出門時也不會事先通知葉百曉,他與當地人沒有打成一片的習慣。
島上醫院很安靜,醫生很從容,很少加班加點搞突擊。唯有一點,如果請了城里大醫院的名醫下來,立刻門庭若市。仿佛島上人埋伏起來生病,再伺機突擊看病、組團看病。
葉百曉后頭幾乎都陪在李醫生身邊,他是否給自家的魚暗暗提醒:別過來,蠢魚,這里有個殺手!
有一天,李醫生一早出門,坐在魚塘邊一條接一條釣到魚。他今天挪到海水塘釣海鯽魚,更寬大厚實,卻比河鯽魚缺心眼得多。應該是前者有被人釣的歷史記憶,后者只有對漁網的記憶。
葉百曉坐在一旁悶聲不響,也可以解釋為悶悶不樂。李醫生在葉百曉給自己摘了許多條魚以后,才發現他的大拇指包著一塊白色布條,有血液滲出,在布條上結成深褐色斑塊。
割傷?想見他用外科醫生特有的冷峻口吻問。
不是割,是鉗。葉百曉終于興奮起來。
昨天被我抓到了一只老青蟹,殼都老得發烏,跟鐵板一樣。不知道隨潮水進來的還是一直呆在塘里的,這塘有年頭了。我今天去小閘門準備換水發現了它,莫非也經常上岸散步?急于出手,不小心被鉗住。
因為隔壁島曾有人被青蟹鉗到頸動脈而送命,這里的人不會將大青蟹送嘴里咬碎鉗子迫使它松開,除非是小蟹。一般是將手連蟹伸水里,它就會松開逃走。葉百曉說那只蟹太大了,他不舍得放水里,更不舍得砸它迫使放死鉗。缺失一只鉗子,這蟹就不完整也熬不了多久,關鍵是賣不出好價錢。
他采取的辦法是耗它。如果你有耐心,凡是當時干不過的都可以耗它。葉百曉說。自己趴倒在地,讓手與蟹都在地面上,他與蟹大眼瞪小眼,就看誰耗得過誰。
剛好鎮上有人過來釣魚,就是前些年造大輪發過大財的老板豪華——現在沒那么豪華了,不過豪車還開著,人也閑著。見他被青蟹綁架,熟練地找來石塊準備砸蟹救人。使不得、使不得!葉百曉舉起空出的手直搖晃。豪華說我千年等一回,今朝才輪到見義勇為,你還不肯。聽得平時趾高氣揚的葉百曉一臉哭喪:見義勇為也要分當與不當。我年輕辰光擺渡到對面大陸,看見一對男女打架。女的明顯吃虧,便上前替她出氣,出手教訓了男的一頓。你猜怎么著,結果被他倆合起來打了一頓回去。女的說,你怎么能打我丈夫!我才知道,做人還是光說不練的保險。現在我與蟹,愿打愿挨。你一砸,蟹不能賣了,我也白挨了。
豪華說不過他,只好一邊下了釣,一邊回頭與他說話分散注意力。
幸虧地上草長得茂密,葉百曉趴著胸腹感覺軟綿,就是下巴上扎得慌。總有大頭螞蟻趁火打劫,直接蹬鼻子上臉,被他伸出下嘴唇一口氣吹翻。
如果不是手指頭痛,躺地上還是蠻舒坦,葉百曉說。
如果不是指上連著大青蟹,你一定不顧舒坦疼得直跳腳。豪華說。
熱衷閑事的豪華完全無心釣魚,陪著葉百曉干耗,指手畫腳,反正痛不到自己指頭。感覺耗了好久,豪華甚至好幾次擔心葉百曉趴地上成了死蟹一只,而葉百曉也將眼前的青草都看成了森林。這只憤怒的青蟹終于平靜下來,松開了鉗子,放了葉百曉一馬。
蟹只能跟人玩鉗子,不能跟人玩心眼。一旦松開鉗制,想全身而退就做不到了。
葉百曉的拇指上留下了兩只血洞。像隧道,對穿。他評估自身的損失。
豪華慌忙收釣,發現線那頭掛著條魚,不大,聊勝于無。
葉百曉押著老青蟹先回家包扎自己的手指,然后帶著它搭乘豪華的便車送到鎮上賣了,再然后翹著這根苦難而光榮的手指到了村里各大公共場所:村大樓、小店、大路邊……父親說他聽過三遍,三阿嬸四遍,我只有兩遍,分別來自父親和三阿嬸。重點是竟然賣了上千元,那蟹可真大。
大有大的單價。李醫生這里不過是葉百曉第N次重播。看對方的表情,屬首次聽聞。
推想好事的豪華,肯定在鎮上添油加醋,沒準將自己塑造進去成為歷史見證人。這么干的人不少,比如改動島上地名,尤其是村名。最怕這些改名的人,至少在地方歷史上有意無意地動手腳,留下個人意志,好比某某至此一游。往后,肯定會留下某地某年從甲改成乙一筆,讓歷史節點成為少數人意志的排列。仿佛皇帝賜姓,帝家后代可以指著我的鼻子,說某年某月因某事我祖上讓你姓某的。
也許我更愿意姓別的。
葉百曉記得很清楚,釣魚天才李醫生,忽然收起了魚竿,讓自己放下魚跟他走。
去醫院,我給你重新包扎,免得感染。
葉百曉在路上不忘告訴李醫生,那只老青蟹如愿賣了個好價。船廠老板娘買走的,估計燉青蟹酒去了。這里的人奇怪,一將海鮮做成甜品,就視作補品。除了青蟹,還有黃魚,說到底,糖——甜才大補元氣。這只蟹百年難見,才一千多元錢,花得值。
島上太小,一只蟹的動靜都藏不住,連它的做法與味道包括味道后面的幾副嘴臉都露了出來。后來聽說,廠內的上海師傅——船舶設計工程師也吃到了這份青蟹酒。這才是待客之道,葉百曉知道青蟹的終極去向后,有幾天說話更加撇嘴加抖腿不可一世。
李醫生后來到葉百曉這里釣魚的頻率明顯降低,他更多地將時間花在學習上。跟很多想離開島的年輕人一樣,讀書依然是離開島的助力,以勤奮為日常,與孤寂為伴。一個青年,沒有在這個島上掛住勾住任何一點,就會一直漂在水面,盼望著帶走自己的潮流早日到來——活得像只招潮蟹。這一點上,他跟同為異鄉人的陳老師大是不同。陳老師與烏塘村小喬姑娘結的婚,在烏塘鎮開發小區買的房,孩子在島上落成不久的新醫療大樓誕生,進的也是島上最大幼兒園。就算他是一條帆船,也在此落了篷,下了艏錨、艉錨和邊錨,短時間內不會漂走。除非刮來一場大臺風將他吹離原地;或自己動手拔錨再次起航——就像那些去城里陪讀的母親;更有可能是將來錨要出發,帶著他這艘老船——這回像那些去城里幫孩子帶孩子的父母。
走不完回鄉路
可以確認,烏塘島跟東南沿海的很多地方一樣,由島外人帶來了部分年輕化。順理成章地,這些人將大量老齡化留給了身后的家鄉。
每年的遷徙大軍,順著地勢潮水般涌過來,填滿了大城市后,才會溢到烏塘島填補一下。否則它早就千瘡百孔——每幢房子每塊土地都有人離去后留下的空缺。
雖然島上人不停地生孩子,島卻最終沒能留住其中的大部分——像一位代孕母親。
外來孩子在縣城里的學校盛不過,為此聚居區附近開辦過專門的民工子弟學校。烏塘島上的學校空得很,像毛毛這樣的便跟著其他孩子一起上學。前面說過,百多年前,這島上的人才來自五湖四海。都是異鄉人,大家水乳交融,一付天然親。
島上還引進了一批人才,學校和醫院兩處最為集中,陳老師和李醫生是其中佼佼者。鎮政府、大船廠里也有。他們終日說著普通話,學歷高,照例受著島上百姓的寵愛。
動物世界里的遷徙直接以生命里的季節記憶為準,與生存直接相關。人類的遷徙指令如何發布與接收——聽上去復雜得多,仍與生存直接相關,屬于追求更好的生存。烏塘島的歷史,就是一部漂來又漂去的歷史,使這個島,一直有著另一股潮水,繁盛與寥落交替呈現。具體到每一個人,漂泊的觸發點五花八門深不可測,最終都指向不經意,以至漂流者的相遇相離表現出了更大的不確定性。仿佛潮流讓我們相逢我們逃不開,潮流讓我們離分我們也拉不住彼此——如果我離開了你,也是外面狂風驟起,血管里洪流呼應,回天無力。
毛毛家來到烏塘島,因了先期在船廠打工的老鄉帶動。過來后,毛毛爸卻并未在船廠落腳,而是上了遠洋漁輪,接下去的遷徙一直隨著船的航跡遍布太平洋和大西洋。毛毛媽與毛毛繼續跟著父親船舶錨地遷徙。
陳老師是考進來的,那年他大學畢業,恰好在網上刷到我們縣的教師招聘信息。順利通過考試,被分到這個教師長期缺編的島。同樣年輕的李醫生已經在老家的縣城里當上醫生,又被東南沿海的人才政策吸引。當時的理想是去發達紅火的地方,想不到來了這個小島。天涯海角,甚至比他老家的交通都不方便,一直想著積蓄能量再漂一程。
果果不擅長文化課學習,只喜歡跳跳唱唱。不想在學校跳,不想在家里跳,才選了含有街字的舞,可以自學和自由發揮——只要搜羅視頻,自備熱愛和勇氣。有時候直著嗓子唱,他爸是島上的歌王,一副好嗓子和不錯的樂感,在他身上顯性遺傳。每天放學以后,果果更多的精力從不在做作業上。當阿國要他提高學習成績,他總說,影視城離得那么近,他再大一點,就準備暑期去那里當群演。阿國警告他,考不上好中學,只能讀職業學校。果果強調自己也不想學其他技術,一心向著文藝界靠攏。
阿國只好接受他的中下成績,然后自責自己沒能送他到城里讀書……在他的話語里,我看到了熟悉的跡象、熟悉的招術——起錨,漂泊,向著新的陸地。
阿國從上海回島有十多年了,阿曾比他早幾年回島,不過阿國早去幾年,兩人混跡燈紅酒綠的年頭差不離。附近天塘村的村主任阿當走出了國門,去過東亞一帶打拼。還有更多的烏塘人,去過更多的地方。比如曾經養蜂、后任船舶公司副總的阿咸,前段時間周游到了太平洋其中一個島國。終于回鄉后,逢人長嘆。說半個多月,足不得出島,將該島國的每一寸海岸線、每一條路都走了無數遍。認識了全體國民,從街頭小販到內閣成員。最后,連全國共有幾條狗都心中有數。甚至有一夜做夢,聞聽外面潮聲大起,還以為身在烏塘——直到清醒,確認自己是不遠萬里的烏塘島大烏塘村人,還是村委委員。
比起他們,在異鄉異域,確有一批烏塘島人留了下來,站穩腳跟,或直接成為成功人士。
他們擠進去,又被擠了出來,每個都不聲不響地回來。他們回來了,不算失敗人士——帶回了經歷、見識與耐心,所有能關系到開闊長遠的因素,因此當中大部分先后當選為村干部。
外面的世界在他們身上留下的印跡里,最根深蒂固的是喜歡聚集。他們輪流做東,在烏塘館這種小飯店里聚餐,像散落在各個池塘的闊嘴蛙跳到一起鼓噪。看上去密集有了,人氣也有了,而不是冷清的、空曠的海島鄉村。
他們的外面,黑夜與大海三百六十度展開。他們因此反復結成一球,讓熟悉的光亮、熱氣、繽紛……這些都市才有的東西一次次閃回。離開那么久,身上都市的痕跡已經消退殆盡,只剩下小皮包夾在腋下走路、愛喝咖啡等雞零狗碎的習慣。聚集,則是他們發自內心的愛好與創造。
時不時,從他們口中冒出了洋涇浜,也代表當年的歲月,吉光片羽,仿佛還走在回鄉的途中。
我跟他們每聚一餐,耳朵會響好幾天。他們太能喧嘩了,時時送我置身長途行旅中的某個站點。到處是人,到處擁擠,暫時到不了寧靜與疏朗,使我從不擔心島上人本身是座孤島,他們更長于互相搭建,成為橋梁本身,渡過一切深淵。
唯有教師對于學生離開有著堅定的思想準備。大規模離開在他們身上發生而不留下損傷,就算有,都被接著涌過來的孩子給填平。
一場師生遇,一旦畢業,這種關系就隱沒,像沉水植物不可常見。很可能在將來的某一天,才重新浮現于人海。此刻離學校離當年已經很遠,遠到物與人都不可能是昨日樣子。想象有一天毛毛與教過他體育的陳老師偶遇,毛毛的大腿比陳老師還要強壯,而陳老師已經步履遲遲。
毛毛一家的離開,當時很少有人留意并議論,直到村人發現不再有成堆的廢品出現。父親與三阿嬸是最先知道的,毛毛媽臨走前給他們留下了一摞烙餅,足夠父親在麥子的焦香氣里看著三阿嬸一張一張咀嚼,看看也牙齒全體癱軟。
陳老師是在毛毛離開一段時間以后才念叨起這個孩子。他說,忽然想起毛毛,不知道他跟著母親漂流到了哪個島。這里的島太多,讓來自內陸的陳老師也迷惘,覺得大同小異。
烏塘村公路邊種了成排的向日葵,收葵花籽用于榨油。自從島上重設了小油坊,村里的老輩人對很多東西都想榨一榨——榨傳統油菜籽已經不過癮。能榨油的植物往往有一種好處:花朵具備觀賞性,食用的同時吸引游人觀光,一當兩便。陳老師帶著孩子也在觀賞向日葵,舉著手機給小不點左右拍照。孩子奔跑著,笑個不停,臉小小的像顆飽滿的瓜子。陳老師平地起感慨,大概又想起毛毛一年級時抱著自己大腿仰起臉——他的臉比我孩子的小臉大了一輪呀,就像這渾圓而燦爛的向日葵。
后面的立夏日,他再一次提到毛毛。
除了傳統節日,島上還有巧立名目的節:蟶子節、枇杷節、西瓜節……只要節日一到,不管什么都會加班加點,從海上、山坡、平地爬著滾著過來,滿街都是,家家有份。今年立夏一到,鴨子又在加班生蛋,到處一摞摞的鴨蛋,裝在紅色網袋里緊繃,健美至極。蛋殼很厚,露著深沉的青色。加陳茶、大料……家家煮它一鍋。留幾個不敲破,給孩子頂蛋用。此際,厚實的殼派上了用場。立夏,陽氣開始蒸騰,宜吃滋陰的鴨蛋。殼厚,保存時間也長。
總有不按常理出牌的,家有鵝場的會讓孩子帶鵝蛋到學校。不在一個量級啊,練過舉重的陳老師出面干預。毛毛媽沒心思給孩子挑蛋,更沒有功夫織出花樣百出的蛋絡。毛毛常常只有幾顆白煮蛋藏書包里,一掏出就被頂破。毛毛同學一邊吃一邊宣告他的偉大理想:總有一天,他會養鴕鳥給自己的孩子下蛋頂。
后來幾年,毛毛才得到了鄰居太阿婆免費編織的精美蛋絡,裝著三阿嬸煮出來的茶葉蛋。然而一出手頂蛋,還是會破。
不管多少年,一場人生,重復的瑣碎構成了細節,周到地將日子填平。歲月才是只鴨子,我們填它。等它肥了,我們才能放心老去。
老父親對外人給予的禮物越來越警惕。他曾得意地告訴我,上次來了個普通話中年男,說自己住在長河對面的小烏塘村。新近得了個大胖兒子,特來給大家分糖吃,同喜同喜。三阿嬸吃過后,中年男才接著將話說完:孩兒他娘奶水不足,孩子胃口卻好,眼看奶粉錢沒了,大家隨喜隨喜。父親因血糖高,不能吃糖,免于掏腰包。
父親事后取笑三阿嬸:這叫一拳打進你腦袋,還得煩你自己拔出來,心塞吧?三阿嬸回應,沒關系,反正村里也不只我一人掏錢,要蠢蠢一堆,還留你一個聰明人做種子。
毛毛家在此住了好些年,父親才能安心享用烙餅:小心駛得萬年船!
夏天,知了又在苦楝樹上嘶鳴,父親想起了毛毛粘知了的情景,才會若有所思的回憶遠天遠地的童年:那時候臺風刮過,我們去樹下揀麻雀,多的時候揀到幾麻袋。炒了吃,治咳嗽,藥。
離別如閃電。有今日之快就有昨日之慢,有今日之往就有昨日之來。
回烏塘的路有多長,當年離開烏塘的路就有多難走。幾十年前,想破腦袋都想不出有什么辦法離開——讀書是一種,婚姻算一種。比如女孩,可以嫁去城里。然而有個規定:生下的孩子,姓隨父,戶口隨母——她的肚皮還是大地。
這是拆散城鄉愛情的大殺技。
當年大烏塘村到鎮中心小學任代課老師的姑娘阿藍,正宗農村戶口。她的戀人,同校的正式男教師,從城里分配下來。戀情單方面終止之時,阿藍難以置信,當戀人的面、大家的面跳進校門前的長河求證。又被撈起。學校打電話叫來娘家人把她拖回去,免得白瞎一條人命。因為掙扎,阿藍老師的長發披散下來,遮蓋了臉面,一縷縷水淋淋。只有從縫隙間,閃出絲絲慘白的皮膚。我看不到她的神情,看到她父兄的,目不斜視,悶頭拖人。那時沒有車子可以塞進去一溜煙消失,只能一步一步地拖曳。走不到頭的漫長,在地面上無聲掙扎的人也像正在水下掙扎的異形。
近些年,有離島已久的人想把戶口重新遷入村里,再次獲得農民身份,也再次面臨重重關卡。如果早年還有縫隙可鉆,這幾年都堵上了,他們只能在島外逡巡著想法子。
如果變色龍沒有變色的極限,種種選擇面前,你預測能跟上變幾次?
也有這樣的日子,會有這樣的日子。
你家祖先是漂來的,我家也是。是上游還是中游,是我們身外的潮流還是體內的潮流,漂東接著漂西。就像我,再次來到海邊,理論上只有進沒有退——已經從城里退回島上鄉村,真的無處可退,除非投海。又除非我還有時間掉轉方向,就像掉轉槍口。
心里有面帆的人,哪里都成一片海。看準海的那一邊,我才把它落下去,你又把它升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