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昱
屈指算來,我從80年代初開始,寫小說至少也有三十七八年了,中英文各出版了七部長篇小說。當年寫小說,雖然不是那么理論化地直指創意,但總是力求每一篇都寫得跟另一篇不一樣,不僅跟自己不一樣,也跟外面發表的都不一樣。現以我在《小說界》(1988年第4期)發表的一篇小說《月下》的開頭為例,來展示一下當年小說的創作模樣:
今夜沒有月
他回到房間疲倦地跌坐到椅子里不想動筆他拿過扇子一下一下扇著
誰的口哨伴著睡意朦朧的收音機女中音動筆沒意思沒有月亮路上塵土很重腳踵處褲管蒙上一層灰他一手提住褲腰一手揚起兩根褲管啪啪在門上拍了兩下門上兩道灰跡
……
其實,這篇東西寫于1982年我還在大學讀英文系時,從第一個字到最后一個字,都沒有標點符號,意在表現一種更接近日常生活的流動狀態。自己試問自己:日常生活中,有任何地方需要標點符號嗎?為什么一進入文字,就要改變樣態?是我們的問題,還是文字的問題?抑或是編輯的問題?我之所以提到編輯,是因為這篇小說發表后,讓我吃了一驚,因為其中的所有標點符號都加回去了,成了一篇比沒有標點符號還要殘缺的東西,似完整,更殘損。
說到加,令我想到減,想到一件當年的舊事。那時,我翻譯了一本《西方性愛詩選》,被某出版社看中,簽了合同交了稿,只等大樣來后校對,就可翻譯出版了。豈料大樣到手一看,我又驚呆了:其中所有器官字眼,都被毫不留情地拿掉了。那時我還年輕,頗有血性,就不管不顧地把所有刪掉的字眼,又都一一還了回去。結果導致編輯大發雷霆,事后還是做了減法,但最后還是沒有逃脫不被出版的命運。
小說寫到后來,我已經相當不滿傳統的那種虛構寫法。我在澳大利亞出版的第三部英文長篇小說,標題是Loose: A Wild History(中文的意思是《散漫野史》),是我的一部“documentary novel”(長篇紀實虛構小說)。這個說法看來非常自相矛盾,既然紀實,那就不是虛構,反之亦然,但事情往往不是那么機械性和數學性的,紀實和虛構這二者,總是互相穿插,相互滲透的,兩者糅合在一起,更能產生奇特的效果。比如,在這本書中,我這個作品的主人公去度假,把我第一部英文長篇小說中的主角請回來,為他續寫小說,等我回來后一看不如意,就把他開掉,自己接著再寫,等等。順便說一下,正是因為我要寫的是“長篇紀實虛構小說”,我成功地申請到了一筆創作基金。要知道,在澳大利亞,能否拿到基金,往往看你提交的申報內容是否有創意而定,而不是看你是否寫了字數幾百萬還是幾千萬的東西。
再后來,到了我五十歲的中期,我的創作發生了更加徹底的變化,那就是我開始推翻我過去所做的一切,寫有頭有尾的故事,寫人物性格,等等。我對自己的挑戰是,從無開始,從一開始。常常的情況是,我這一天開始,電腦文件打開時,只有一個字,也不知道自己要寫什么。但幾個小時之后,我可能就會寫出幾千字來,而且內容是自己也完全沒有料到的。長篇小說《淘金地》(江蘇文藝出版社,2014年),基本大致就是這么來的。這部長篇小說,以“你”為第一章開始,轉述到“我”為第二章,遞解到“他”或“她”為第三章,然后周而復始你我他下去,直至全書故事講完,講述了1850年代,將近兩萬中國淘金工來到澳大利亞,徒步行軍五六百公里,到維多利亞淘金地淘金的故事。現在試讀第一章如下:
你叫阿辛
你是白人。你是白人的兒子。他們把你拋棄的時候,你在叢林里面。也可能你是自己走丟失了。反正你就在叢林里。這叢林我們臺山老家沒有,也跟老人講的泰山、黃山、長白山的林子不一樣。這叢林在澳洲叫荒野。一片片的,漫山遍野都是,樹又直又高,看過去像一排樹墻。中間還有比蒲扇還大的蕨類植物,舒展著身姿,像屏風一樣。陽光照射下來時,把葉子照得透亮透亮。你坐在那兒哭,可是一看見我們,你就不哭了,好像見到鬼似的。我們這一隊人中,我是唯一通英文的人。我叫你孩子,你不吱聲,碧藍碧藍的眼睛盯著我看,一顆淚珠凝在骯臟的白臉上。白臉一臟,比不白的臉更臟,因為顯臟。
談了這么多,還未觸及我的這兩個短篇,《國王十字街》和《翻譯課》。簡單來說,前一篇屬于我的非小說的小說,后一篇則屬于我的單字標題小說,因為它原名為一個字:反。我給自己一個字,然后把一個字變成千字或萬字。其間的過程,往往比結果還有味道,還要好玩。對我來說,小說是一個很乖戾的東西。如果你都知道了,你就不想寫了。如果你一點都不知道,你反而有寫的動力,有能夠寫好的可能性。至于讀者是否喜歡,我一點都不關心。
我還是那個理念,寫作就要寫得好玩,好玩才是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