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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宿國王十字街

2020-10-23 09:10:52歐陽昱
文學港 2020年10期

歐陽昱

百年拉迪遜飯店坐落在維多利亞大街與達令赫斯特街的交匯處,是一座看上去樣子并不豪華的黃色建筑物。我按圖索驥找到它時,已經(jīng)是早晨7點30分了。

我徑直走到服務臺,詢問臺灣代表團的信息,得到的回答是,十點鐘到機場,旋即去藍山觀光,至晚7點方歸。

在剩下的十個小時里,我要干什么,我不知道。

我決定先給喬掛個電話。

喬是我在悉尼認識的唯一一個朋友。想想看,一個幾百萬人的城市里,你只認識一個人,這是一件多么令人心酸的事情,可是我卻什么感覺也沒有,反而覺得這樣更好,更加自由自在。

我和喬認識,還是幾年前在上海。那時他教英國文學,我選修了他的課,我們因為文學經(jīng)常接觸,后來就成了朋友,我記得他只因兩個字。一次我譯羅伯特·梅澤的一首關于做愛的小詩,里面有一行說血紅的燈光順著“grain of the wood”照過來,我怎么也無法將grain(顆粒或谷粒)與wood(木頭)聯(lián)系起來,經(jīng)他解釋,我才明白,原來這是指的“木紋——木頭的紋路”。另一次我譯約翰·厄普代克的一首小詩,也是關于做愛的,標題為“Fellatio”。這個字翻遍大大小小的中國人編的英文字典就是查不出來,讓我氣餒。找他問時,他顯得有些窘,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時間地點都選得有些不對,因為馬上就要上課,班上的人已陸陸續(xù)續(xù)到齊,就我一個人立在講臺前問他fellatio的意思。等我弄清這是“口交”的意思時,就輪到我發(fā)窘了,好在除我之外,那些讀研究生的沒一個知道fellatio的意思,最后我把那首詩的標題譯成了一個不倫不類的《飛拉吮》。什么意思讓人家捉摸去好了,反正國人有的是想象力。

電話一撥就通,但對方是錄音,錄音說,我此刻不在,請將您姓名、電話號碼留下,并說明事由,我會及時與您聯(lián)系,接著便是“吱”的一聲尖叫。我便對著聽筒說,你是喬嗎?我是汪洋,我今天來了,很想見見你,我沒固定地址,等會再跟你打電話。說完便掛斷電話。

我接著又給老婆撥了一個電話,問她一切都好嗎,她說一切都好。問她墨爾本怎么樣,她說還好。她問我悉尼怎么樣,我說不怎么樣,人太多,路窄,地上到處是垃圾,人看上去一個個都很兇的樣子。她說,哎呀,你可要小心,別弄出事。我說你放心,不會有事的,又說有什么電話來就給我記下,等等,便掛斷了。一看磁卡上的齒孔,只打在1.70上,用了60分。還算便宜。

最后一個電話,我打給了杰夫。杰夫是我在墨爾本一次翻譯活動中認識的一個中國小伙子,我們分手時,他把電話號碼寫在一張紙上,撕下來說:“以后來悉尼,就打這個電話找我。”好,現(xiàn)在我來悉尼,就不客氣地打了這個電話。電話通了,沒人接,很久都沒人接。我看看表,才8點過一點,可能還在睡覺,心說,晚上再打吧,就掛了。

看來,朋友聯(lián)系不上,睡覺的事得自己解決了。在墨爾本動身之前,西蒙就告訴我,悉尼住旅館很貴,一晚上至少要花六七十澳元,便宜的也要三四十澳元。不過,看看沿街一溜兒旅館門面似乎比較樸素,也許價錢會低些,何不進去試試呢?

抱著這個念頭,我走進一家背囊人之家。這家旅館,一看就知道是小規(guī)模的,狹窄的甬道,狹窄的樓梯,起居兩用的服務臺,除了沒有“賓至如歸”之類空洞的標語,墻上掛滿了大大小小的旅游風景畫片之類招貼,跟北京、上海那些地下旅館幾乎一樣。當然,根本的不同還是坐在服務臺后的人。這是個澳洲老頭,瘦精精的,戴副眼鏡,操著一口濃重的澳腔問我:你有什么需要嗎?

我問他房價最低多少。

他說十三元,但要跟別人合住,四到六人。

有洗澡間和廁所嗎?

有,不在房內(nèi),在外面,大家公用。

光潔無毛的我和一群長滿胸毛、腿毛的鬼佬在熱氣騰騰的蓮蓬頭下沖澡的情形出現(xiàn)在眼前。

我說,可以,我要了。

他把登記簿調(diào)個頭,在我要登記的地方劃個×號,示意我填表,我寫上:WANG YANG,家住墨爾本西海德堡,電話4577797,學生證號碼,9081705J,正寫到這兒,一個念頭劃然而過:既然有十三塊錢的地方,就會有十二塊錢,甚至更低的地方。

于是我說,對不起,我想先出去遛遛,回頭再來住,好嗎?

老頭說,沒事。又把登記簿調(diào)個頭,對著他自己,好像啥事也沒發(fā)生過。

世界上最好說話的人莫過于澳洲人了。

我又到下一家。這家有兩個女人招呼客人,看樣子是母女。母親在處理另外兩個旅客,好像講的是德語,“哼”和“奇”的尾音特多。她女兒,一個只穿背心、紅臉膛、黃頭發(fā)的少女迎著我走來,問我想住什么房。

她告訴我最便宜的一間是八塊錢,不過要睡上鋪,跟別人同住。

這有什么,我心想,國內(nèi)學校條件比這差多了,一間房八個人,上下四張床,不都一熬就是四年嗎?我說,好的。

不過,她補充道,因為住這兒的都是背包客,大家自帶褥具,所以店里只發(fā)一個枕套,一張床單,其余自己想辦法。

這一下又沒戲了,在悉尼晚上不蓋被子,即便是在夏天也冷得夠嗆,如今已入秋,一張床單難熬長夜呀!

再往前找,又找到一家,一夜十二塊,鑰匙押金八塊,一共二十塊當下交好便上樓,心想趕快卸包洗個澡,沖去一夜長途客車的疲勞。誰知一開門便傻了眼,外面早已是陽光滿街,這屋里還黑似地洞,衣服、背囊、皮鞋、短褲、襪子、浴巾扔得滿地都是,讓人不敢下腳,沿墻一字兒擺開六、七張架子床,有些是空的,被子、被單凌亂地卷作一團,有幾張睡著人,黑乎乎的一團,動也不動,樣子挺嚇人的。

我毅然決然地下樓,準備與女服務員據(jù)理力爭一番,要回我的二十塊錢。誰知剛一開口說,我不想住了,她就把錢找了過來,一句廢話都沒有,真爽快!

走出大門,見有一對夫妻模樣的游客抿嘴沖我直笑,我也回遞了一個笑,那位年約四五十歲的女游客便操著有口音的英語對我說:你也退了房?

一句話,我就全明白了。

原來,你們也……?

是的,是的。他們異口同聲地說,那地方簡直不能住,你還找別的地方嗎?我們再去找個地方。

和他們交談了片刻,我了解到他們是瑞士來的,到悉尼度假。瑞士的三月,我怎么也無法把這些跟悉尼這邊的季節(jié)聯(lián)系起來。

三家旅館看過,我已經(jīng)喪失信心,覺得還是由它去的好,說不定晚上這睡覺的地方就會自動得到解決。俗話說船到橋頭自然直,車到山前必有路,我到悉尼,也必有我的棲身之處。我萬萬沒有想到,事情的發(fā)展會那樣出乎我的意料。

我再度給喬和杰夫各掛了一個電話,這次全通了,喬說他上午有事,要我下午四點鐘再給他打電話。杰夫說他白天不在家,晚上在國王十字街一家報店打工到十一點,下班后,他可以開車到百年拉迪遜門口接我,時間大約在十一點十分,然后到他家過夜。

這一下全解決了,我不覺在心底歡呼起來。

這天剩下的時間,我便以一張兩元錢的火車票打發(fā)了。從達令港到悉尼橋,從米爾遜點到歌劇院,整個兒作了一趟環(huán)游,所到之處,都免不了請游客用我的相機替我留張影,盡管我從心底里討厭這種處處風光必留影的庸俗做法,無奈我是中國人,既拿不出西方游客只觀光、不拍照的風度——他們觀光是為了賞心悅目,不是為了在相片上永垂不朽,更沒有日本人的闊氣——他們手上的相機早已被錄像機代替了!我只有拿出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的勁頭,一地一地地跋涉,等我登上悉尼歌劇院幾十級臺階之時,早已精疲力盡。怪來怪去,只怪我出門時沒穿旅游鞋,腳上那雙出口到澳洲的國產(chǎn)皮鞋,不知是什么皮做的,比鐵皮還厲害,把我的十個腳趾擠得生疼,恨不得一腳踢進海里,赤腳走路。

我回到國王十字街時,已經(jīng)華燈初上,喬早在一家咖啡館門前的露天桌前坐定,正等著我呢。

我還沒開口,喬倒先吃了一驚,說我怎么看上去又黑又瘦。

我說這沒什么,主要是澳洲陽光太毒,不是國內(nèi)流傳從澳洲回去的人看上去“老氣”的說法嗎,就是因為陽光太狠的緣故。

他說你們大陸人越來越勢利眼了。我說這沒什么,隨他們怎么說去好了,反正我喜歡澳洲勝過美國。他問我去過美國什么地方,我說紐約。他問怎么樣。我說不怎么樣,就是42街的色情商店似乎比你們國王十字街的多。他說你別著急,時間還沒到。正說著,一個金發(fā)碧眼、人高馬大的女郎踩著方底高跟鞋,身穿三點衣從身旁“噔噔噔”而過。

“喏,開始工作了!”他沖那邊呶呶嘴,語氣里透出自豪感。

我可沒心情看這些援交女郎,澳洲女人男性味太重,一個個看上去冷若冰霜,五大三粗,即使打扮得再露骨,對我也毫無吸引力。

我沒有把這想法告訴他,只是跟他說:我發(fā)現(xiàn)悉尼地圖很有意思,上面有一欄叫做“Things to See and Do”(辦事和觀光的地方),列舉了從“澳大利亞奇境”到“中國花園”,從“二百周年公園”到“當代藝術博物館”等四十六個風景瀏覽點,可偏偏就沒有“國王十字街”這個世界聞名的紅燈區(qū)。它的知名度決不低于悉尼歌劇院,我來澳洲之前就從一位中國學者的書上看到專章介紹,可你們卻絕口不提,好像它并不存在似的。這是不是一種虛偽的表現(xiàn)?

喬的回答輕描淡寫:不是的,它只說明你們對性的問題想得太多,太復雜,而對我們……他用餐刀嫻熟地切下一塊巧克力蛋糕,叉起來送進嘴里,它猶如吃塊蛋糕一樣簡單。

我知道我又失敗了。在性的問題上,你就沒法和喬深談,推而廣之,你沒法和任何澳洲人深談。簡言之,他們是不跟你談這個問題的,對于他們,這個問題沒有什么好談,要干就干,說干就干,決不會采取中國人那種靠大談特談解決性苦悶的辦法,這個辦法我稱之為“語淫”,和“意淫”是差不多的意思。

“語淫”不成,我問起喬的近況。

他說他在寫一部關于一家三代在澳洲的華人電視連續(xù)劇劇本,同時還寫一部長篇歷史小說,講太平洋一個島國誕生的故事,關于故事情節(jié),他不愿深談,我也不想多問,他只說現(xiàn)在很忙,幾乎沒有時間會友,然后他問我到悉尼干嗎。我告訴他我的叔叔從臺灣來,今天到達,我們還從來沒見過面。他說這倒挺有意思的。我說就是,因為我從大陸來澳洲全靠他的資助。他又問我以后怎么辦,是留下來還是回去。我半開玩笑說:什么時候大陸也有國王十字街了,我就回去。他哈哈大笑說:那你就等下輩子吧!

一個小時后,我和喬道了別,喬并沒有邀我到他家做客的意思,只說有空再和他聯(lián)系,我隨口應承下來,就和他分了手。看看時間尚早,決定沿街走走。

其實我現(xiàn)在置身的這條街不叫國王十字街,國王十字街從地圖上看位于威廉大街盡頭,離我有兩條街遠,我面前這條街叫達令赫斯特街,人稱國王十字街——聞名天下的紅燈區(qū)。為什么國王十字街不在達令赫斯特街,而達令赫斯特街又叫國王十字街?我至今還沒弄懂,不過,此時我是“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沒工夫去做考證,只想趁著夜幕降臨的時刻,隨著陌生人流的涌動,去體驗一下這花都的感覺。

說起來我年齡不大,今年三十出頭,可世界上的紅燈區(qū),我還光顧過不少,當然是“光顧”而已,比如紐約的四十二大街,蒙特利爾的圣勞倫大道,墨爾本的圣基爾達區(qū)。相比之下,這悉尼的國王十字街似乎并無什么特別之處,只是店鋪(賭場,禮品店,脫衣舞廳)更加集中一些,燈光更加明亮一些,各國來的、說著各種語言的游客更多一些而已。至于街頭佇立的女郎,不知怎么相當少,稀稀落落,寥若星辰,其著裝普普通通,遠不如圣勞倫大道上那些膚色各異的女郎來得妖艷誘人。唯一的區(qū)別在于,悉尼的這些應召女郎會操著中文對你喊:喂,不貴,不貴!

不知是嫌我丑還是怎么的,沒人沖我喊“不貴”,倒是在一家脫衣舞廳前,一個小伙子攔住我的去路,扯扯我的衣袖對我說,伙計,進來看看怎么樣?表演棒極了,真人表演,包你滿意!我裝著聽不懂他的英文,眼睛直視前方走了過去,可心還是撲通撲通跳了好大一陣才平靜下來。

老實講,沒來悉尼之前,脫衣舞之類的表演我早就看過,不過是幾個女孩輪流在舞臺上把衣服剝到精光,伴著震耳欲聾的音樂節(jié)奏狂跳一氣,沒什么美感可言。所謂真人表演,據(jù)說由脫衣女當眾挑選一名觀眾上臺與其性交,這種事兒我可不敢領教,要是真碰在我頭上,還不出盡洋相!

在國王十字街來來回回轉了兩遭,覺得實在沒勁,便踅過街口,進了百年拉迪遜飯店。

7點30分,臺灣代表團準點到達。我見到了我叔叔。他是個1米85的大個子,有著汪家典型的卷發(fā)和大鼻子,操著一口純正的臺灣普通話。這次他作為領隊率團來東澳觀光,悉尼是他們旅程的最后一站。

親人見面,自然十分高興,我?guī)褪迨灏研欣钐岬椒块g,稍稍整理一下,便坐下聊起天來。

你覺得澳洲怎么樣?我問。

不錯,比臺灣好!臺灣生活太緊張,整天忙得喘不過氣來,我不是說沒工夫?qū)懶牛心阌惺麓螂娫捇虬l(fā)傳真嗎?事情的確就是這樣,我有那寫信的工夫,還不早就發(fā)好幾份傳真了。不過,澳洲這地方挺怪的,本來是個農(nóng)牧國,現(xiàn)在忽而一轉,就搞起了無煙工業(yè),中間完全不經(jīng)過大工業(yè)生產(chǎn),真是奇怪。

我說澳洲就是這個樣子,他們得天獨厚,物產(chǎn)豐富,政府福利又好,只要有份工作,什么心都不用操,一放假就開著車到海濱去玩,曬太陽、滑水,什么問題都不用考慮,世界上最不動腦筋的人恐怕要數(shù)澳洲人了。

正談著,同團的一位團員回屋,說他們剛從國王十字街回來,問他玩得怎么樣,他說:沒勁!一個女人又老又丑,在那兒扭來扭去,一點不好看。起先還要收我們一人三十澳元,后來跟他討價還價,還成一人十元。一進門就有人上啤酒,不喝硬往你手上塞,一杯四元,要不要命?而且,真人表演也沒有。那人無限惋惜地說著,打著哈欠走進自己房間。

好像受了傳染似的,叔叔也接連打了兩個哈欠。我突然想起什么,看看腕上的表,驚叫一聲:哎呀,都11點了!

叔叔問我怎么了,我說晚上和人約好,到朋友家借宿,應該下樓去等他了。說著,我和叔叔約好第二天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就來到飯店門口等杰夫。

等了很久也不見人影,我這才知道大事不好,他可能已來過,見我不在,自個兒回家了。現(xiàn)在擺在我面前的只有兩個選擇,一是回樓上和叔叔一起過一夜,二是上街找個住處。第一個選擇自然行不通,因為叔叔告訴我,他來澳洲這幾日天天都是遲睡早起,長途奔波,明日一大早又要早起,再說因為訂的房子有點問題,住進時才發(fā)現(xiàn)那張雙人床是鐵架子床,睡一個人全窩在中間,睡兩個人完全不行。看來,我得走第二條路了。

合算旅館就在“24小時實況表演舞廳”隔壁,我舉步向它走去時,十分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將遭遇什么:舞廳門口不斷變幻的刺眼彩燈,從里面?zhèn)鞒龅膹娏业膿u滾樂曲與街頭樂隊的演奏,以及嘈雜的游客聲和醉酒人的歡呼聲混成一片,我感覺仿佛在邁向深淵。

躺在靠椅上的店伙計從睡夢中醒來,看見我那身打扮和模樣,立刻說:沒有床位!看看我沒走的意思,而且英文好像也能對付,那張在燈光下顯得蒼白的臉緩和下來,說:你想干什么?

我想住你們這兒。多少錢一夜?

十二塊,合住!

要登記嗎?我驚異于他的誠實,絲毫沒有宰羊的意思。

不用,交錢就行。

我交過錢,找他要鑰匙,他說不用鑰匙,由他開門就可以了。我便尾隨他上到三樓,在過道上看見各個房間房門緊閉,門上的號碼東倒西歪,像喝醉酒似的。他領我走到十三號,敲敲門,沒人應聲,又敲敲門,仍沒人應聲,他便用鑰匙開門,一股煙氣和著酒味撲鼻而來,一間普通辦公室大小的房子,竟擺了四五張雙人架子床,我也沒來得及數(shù),只覺得眼前塞滿了木架子,透過木架子,我看見三個男人圍坐在電視機前,把我的去路堵死。我說對不起,借過。當頭一個赤裸著上身滿胸黑毛的家伙老大不情愿地抬頭橫了我一眼,又對他的同伴咕嚕了幾句什么,才把身子向后靠靠讓我過去。我注意到他們手上都拿著一聽福斯德-拉格。店伙計指指角落一張上鋪,示意我睡那兒,正要把屬于我的被單和枕套扔上去,被我一個眼神止住。我囁嚅著說:我不住這兒了。

這家伙也挺精,居然一聲不吭,走出門去,我差不多能感到那三個酒鬼的目光直扎在我脊梁上,但我保持絕對沉默。店伙計走到二樓,打開八號房說,“那你就住這兒好了。只有四個人。”說完便把我扔下,連同被單和枕套。

這房像條走廊,又深又長,兩張雙人床擱一邊,另一邊只留僅容納一人的走道,走道盡頭是臨時的窗,可以聽見下面隨著夜深而愈加瘋狂的熱鬧。這一頭放著一臺20英寸大彩電,一個人一動不動,坐在離電視僅一米的地方盯著屏幕。

我剛把牛津包放在床上,那個黃毛(他長一頭淡黃頭發(fā))就發(fā)話了,頭也不回:“知道嗎?這是我的國家,澳大利亞,我的國家,你們有什么權利待在這兒?我在這兒已經(jīng)是第八代了,要是我有兒子,他就是第九代!”

我站在床邊,靜靜地聽他把話講完,大氣也不敢出,我不知道他還會說什么,我可不想讓他把我從熱被窩里拖下床,亂打一頓或痛罵一頓,僅僅因為我是個外國人。我開始后悔不該住進來。瞧瞧這屋里的東西:歪歪倒倒的高跟鞋,扭得像麻花似的黑色長統(tǒng)襪,男人的牛仔褲,女人的花襯衫,再看看那人神經(jīng)兮兮的樣子——這時他走過來,用腳指著床下一堆小人畫書,說:“你不許碰它們一下,否則,我可跟你沒完!”

我依然不作聲。窗外,午夜的歌聲、奏樂聲、笑鬧聲和音樂聲一股腦兒直往里灌。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一步步陷進深淵,不可自拔了。

黃毛見我不吱聲,也不睬我,自顧自拿了件什么東西,便出門去了。

我提到嗓子眼的一顆心這才落地。趁他不在,我立刻關上電視,抓緊時間在一個四方形的骯臟澡池里洗了澡,深怕這時會有人沖進來(澡室沒小栓)要與我戲謔:悉尼的同性戀大游行舉行才不過兩天呀!然后沖鋒一樣沖到床邊,我要趕在黃毛或高跟鞋的主人回來之前鉆進被窩,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是店伙計沒睡醒,還是別的原因,他扔在我床上的墊單高達6床之多,全是洗得雪白干凈的!我用兩床墊單夾一張毛毯,再用兩床墊單作枕頭,然后用另外兩床作包布,包在我的牛津包包上,那里面有我的錢包和尼康相機呀!我已經(jīng)有兩部自行車被偷,在這種風化區(qū),什么事情不會發(fā)生?入睡之前,我還把包包的背帶挎在手上,以防萬一!

很久,我都處于一種高度警覺狀態(tài),無法入睡,隨時隨地都提防著黃毛回來和可能發(fā)生的事情:他帶回一個女人,就是把高跟鞋和長襪扔得到處都是的那位,關上澡堂門沖澡,調(diào)笑聲、呻吟聲,門開處,赤裸裸的身子相摟著,滾到床上,起伏的大動作,興奮的叫喊,喘息……我簡直不敢再想下去。我忽然特別懷念國內(nèi)一些城市的旅店,無論在哪兒歇宿,總會遇上陌生人,只要煙一遞,話匣子打開,就天南海北扯起來,大家很快便相熟了。可在這兒,假如同房回來,把燈開得通明火亮,把電視開到最大音量,我也沒法制止他,告訴他我現(xiàn)在正在睡覺,因為在這兒個人的意志第一,他可以隨心所欲干他的事,別人無權干涉……

不知不覺我睡著了,朦朧間好像又回到長途通宵客車,身體蜷曲在局促的座位上,只覺得從窗簾縫隙鉆過的路燈光飛快地從我臉上、眼簾上不斷掠過。忽然門鑰一響,有人進來,我心里咯噔一下,醒了,可眼睛卻睜不開。過一會門又一響,人出去了。于是,我又隨著客車的顛簸漸漸入睡,一直到清晨。看看表,時針指向七點!我這才回憶起,半夜里似乎有人出出進進幾次,每次我醒過來,接著又睡過去。勾著腦袋朝下一看,兩張床空空如也,高跟鞋和黑襪子仍在原地放著,蛇一樣蜷曲。

走出合算旅館,我看見國王十字大街在晨光照耀下顯得疲憊不堪,一個妓女蹲在一家舞廳門前抽煙,眼睛看也不看過往的行人,兩個青年男子不知為什么吵了起來,其中一個十分女性化的氣得加快步子,走到前面,另一個追上去,攔住他,兩人又急促不清地爭上一通。幾乎所有的旅客都消失了,街頭樂隊和酒鬼隨著黑夜已經(jīng)撤走,只有一個撿垃圾的人從垃圾箱中拾起一個個啤酒易拉罐,豎直放在地上,拾腳一踩,“叭”一聲脆響,便踩成一個皺巴巴的扁平體,然后放進他的垃圾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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