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貴昌
談起歐陽昱,我們能想起很多的身份,海外華人學者、翻譯家、詩人、出版人以及小說家,可謂著作等身的他在多個方面都成為學界的研究對象。他這次為我們帶來的兩篇小說以工作與生活的兩種視角對澳大利亞進行文化的觀察,體現出他作為一位身兼多職的作家在寫作上的獨特性。
作為一名著名的翻譯家,新作《翻譯課》對作者來說也許有著獨特的意義。小說中,在澳大利亞為華人講授翻譯課程的翁教授別出心裁,在課堂上采用各種有趣的方式進行翻譯教學,故事中的這一節課以“反”作為關鍵字切入,對翻譯之“反”的講授實際上是挖掘文化差異性的過程。在這篇一萬字出頭的作品中,“反”有著太多的含義,讓小說有著豐富乃至于龐大的思想容量。從中文到英文的翻譯中語序的“反”是最為直觀的,翻譯的語序顛倒(如翁教授指出“爸爸媽媽”譯成英文應該是“Mum and Dad”)背后體現出文化的差異,這一文化差異性也是作品敘述的各個上課細節的內涵指向,如點名的時候出現中國學生的姓與名被倒置等讓人哭笑不得的問題。在這一層語言的“反”之上,作者逐漸深挖文化差異性,聯系起早年華人淘金工來澳時候的軼事以及生活中的小故事來論述中西文化的“反”,體現出作者對歷史和文化的思考。“反”還在其他方面貫穿全文:作品以法國作家梅里美的小說和巴爾扎克的《歐也妮·葛朗臺》中的價值觀與當下學生的價值觀做對比,顯示新一代青年的心態之“反”;翁教授對機器翻譯取代人工翻譯的焦慮,體現人的主體性之“反”;作品還有對文化的反思,最精彩之處莫過于思考為何講究集體精神的中國人到了國外則成為一盤散沙,這樣一個價值觀之“反”觸及對文化劣根性的反思。在小說的結尾,作品強調在一件性侵案件中關鍵字詞的翻譯對案件的影響,這一問題非常的“邊緣”卻又真實而具體。
小說《翻譯課》以其不太長的篇幅觸及了語言、文化、代際、人的主體性之“反”,語言的轉譯充滿挑戰,但在敘事者看來,時代帶來的人與人、人與機器之間日漸不可調和的差異性之“反”才是對翻譯者乃至于人類真正的挑戰。作品以跨文化的翻譯為線索,結構精巧,從翻譯的表層漸漸挖掘出深度的文化差異,體現著作家歐陽昱身上的學者氣息。
在另一篇小說《夜宿國王十字街》中,“我”——一位來澳不久的華人青年來到悉尼與親人見面,在會面前后的時間中,“我”在悉尼尋找旅館落腳,這場游歷實際上也跟《翻譯課》一樣是文化的觀察。隨著小說敘事者“我”對旅館的尋找,敘事的場景不斷變換,讓我們看到悉尼這座城市的底層景象。作家們對都市的書寫,通常會以其繁華景觀為主,這篇小說反其道而行,進入一個個底層旅館的內部,看到“外面早已是陽光滿街,這屋里還黑似地洞,衣服、背囊、皮鞋、短褲、襪子、浴巾扔得滿地都是,讓人不敢下腳……”“我”所去到的幾家旅店條件都極為惡劣,充斥各種臟亂的物品,處處顯得逼仄、擁擠、混亂,“我”的多次輾轉實際上是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差異。
《夜宿國王十字街》中的輾轉和落差,呈現出一位外來者對本土文化的融入之難。作品中,“我”的幾次碰壁都呈現出“我”作為外來者在“他者”的國度中面臨的尷尬和沖突。作為一個外來者,如何融入這個國家,成為了一個重要的問題。“我”不得不面對當地人(同樣作為底層人士)的質問:“這是我的國家,澳大利亞,我的國家,你們有什么權利待在這兒?我在這兒已經是第八代了,要是我有兒子,他就是第九代!”在這樣一個環境中,“我覺得自己已經一步步陷進深淵,不可自拔了”,以至于在旅館夜宿時“我”始終處在高度警戒之中。在并不美好的底層體驗后,敘事者對西方的“自由”文化進行了理性反思:“假如同房回來,把燈開得通明火亮,把電視開到最大音量,我也沒法制止他,告訴他我現在正在睡覺,因為在這兒個人的意志第一,他可以隨心所欲干他的事,別人無權干涉……”敘事者找旅館與住宿的尷尬恰恰是海外華人在異國生活的物質與精神上的雙重挑戰——物質生活的惡劣與身份被排斥。《夜宿國王十字街》的敘事時間剛好是從早上七點多到第二天早上七點多,作品的結尾特意強調這一天的日常性,海外華人作為外來者的窘迫在于日常生活的細節之中。在這個意義上,小說講述的是“一個外來者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這樣的一日是最為平凡的一日,又是充滿挑戰的一日。
歐陽昱的《翻譯課》以澳大利亞老一代華人的視野來看文化差異,《夜宿國王十字街》以新移民華人的視角來體驗日常生活,前者是知識分子視野的思考,后者是底層景觀的巡游,構建起不同年齡段的澳洲華人工作與生活的兩面。霍米·巴巴認為:“最真的眼睛現在也許屬于移民的雙重視界。”歐陽昱正是以移民的雙重視野來看文化的差異性,從日常的細節來思考移民生活與文化融入的問題。在他的詩歌《雙性人》中有這樣一段:“我的姓名/是兩種文化的結晶/我姓中國/我叫澳大利亞/我把它直譯成英文/我就姓澳大利亞/我就叫中國……”中國與澳大利亞,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已經匯流在歐陽昱的血液中,讓他成為一個擁有“最真的眼睛”的作家,《翻譯課》與《夜宿國王十字街》都是歐陽昱這位學者型作家以雙重文化視角所帶來的文化思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