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飛

8月3日,美國聾人協會入稟法院,請求法官判決白宮和總統必須在新冠疫情簡報會上配備手語翻譯。
今年7月,適逢《美國殘疾人法案》(簡稱ADA)頒布三十周年。這部劃時代的民權立法,致力于保護5630萬美國殘疾人在工作、學校和交通等生活各方面不受歧視。
權利不會從天降,法律全靠抗爭來!ADA的幕后推手朱迪的人生傳奇歷久彌新。
鏡頭拉回到1990年7月26日,夏日炎炎,白宮南草坪上2000多人歡欣鼓舞。多位坐著輪椅的殘疾人親身見證,老布什親筆簽署《美國殘疾人法案》。“這部法律是平等宣言,開啟了一個光明的新時代大門。”總統說道:“讓這堵可恥的排外之墻最終轟然倒塌吧。上帝保佑你們!”全場歡聲雷動,氣氛沸騰。
“新法案不僅擴大了美國殘疾人的獨立性;對所有美國人來說,它擴大了公民權利,提升了人道精神。”《紐約時報》社論強調:“這是自1964年《民權法案》以來最徹底的反歧視措施。不僅明確規定了那些出生時就有殘疾的人的權利,也明確規定了那些暫時殘疾的人的權利,以及那些正從酗酒或疾病中恢復的人的權利。它所保障的住宿條件對每個人都有用,而不僅僅是殘疾人。”
就法言法,美國歷史上不乏若干涉及殘疾人保障的法律。1920年《平民職業康復法》為一戰殘疾老兵提供職業扶助。1935年《社會安全法》為盲人和肢體殘障者提供福利。1956年《社會安全法修正案》為50至64歲的殘疾工作人員建立社會安全殘障保險項目。1968年《建筑物障礙法》要求所有使用聯邦資金的建筑物之設計、建造、改建和出租必須便于殘疾人通行。
遺憾的是,這些法律不是保護范圍有限,就是保障力度不足,或者保護門檻過高。
斯時民權運動勃興,反越戰思潮和嬉皮士文化席卷全美,愛與和平成為全美青年共同的信仰。問題是,誰會成為振臂一呼,萬眾響應的殘疾人民權斗士?
1947年生于紐約布魯克林的女孩朱迪,父母同為歐洲猶太人,逃避納粹迫害,移民新大陸。兩歲時,朱迪不幸染上小兒麻痹癥。她身殘志堅,熱愛自由,充滿幻想,渴望著友誼和愛情。
歧視無處不在。9歲之前,校長總以她是“火災隱患”將其拒之門外。好不容易入校學習,又被分入地下一層的殘疾人班級。畢業后,殘疾學生只配在小工廠做工,一生潦倒。

“小時候有些鄰居會幫助我的父母,但是有些卻十分害怕被我傳染,他們甚至都不愿意走到我們的房前,寧可繞路到另一條街。我覺得,正是這段經歷使我的家人開始認識到殘疾對一些人意味著什么:恐懼。”
那時紐約沒有一所學校擁有無障礙通道,使得殘疾學生無法推著輪椅進入高中校舍,朱迪父母聯合其他殘疾學生家長向教育局抗議。經過了一番抗爭,朱迪終于第一次能夠和正常學生一起上課。
高中死黨坐車去朋友家玩,一起吃飯看電影,自己卻行動困難,處處受限。在無障礙設施極度匱乏的當時,朱迪只能在很小的范圍里活動。因此,她每年最盼望的活動,就是堅內德夏令營。
這個由嬉皮士們運營的夏令營,向殘疾人士開放。“你也許會跟輔導員一起抽大麻!那里就像是伍德斯托克音樂節一樣。”眾多像朱迪這樣的殘疾青少年踴躍報名參加,年年都去。他們聚在一起,表達再困難也要大聲歡唱,坐在輪椅上也要用力跳舞。在輔導員的幫助下,一起嘗試各種體育運動和手工創作,一起做飯,一起游戲。很多人在這里有了第一次心動,第一個吻,第一場約會。
相互激蕩交流,年輕的殘疾營友有志一同,激發共鳴:作為殘疾人,我們在美國的現狀,和我們想要的未來。 “我們是殘疾,但是我們并沒有病!先天的殘疾不是我們所能決定的,但是尋求某種出路某種公平是我們所爭取的,所做的運動,只是為了這個世界變得更加美好。”
高中結束,朱迪在長島大學輔修教育學。獲得教師執業資格證需要通過一場筆試。一場面試,以及一次體檢。她輕松通過了前兩場考試,但體檢時,醫生問她的第一個問題:“能否展示如何上廁所?”
“我那年22歲。你要知道,無論你去什么樣的面試之前,都會去設想可能被問到的問題,但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個。”對此,她回答:“有沒有規定老師需要給學生展示如何去廁所?如果有這個規定,我就演示給你看。”后果可想而知,她沒有通過最后一關。官方理由是“下肢癱瘓——小兒麻痹癥的后遺癥”。朱迪僅僅因為無法走路,便無法獲得教師資格證。
一紙訴狀,她將教育局告上法庭。1970年5月《紐約時報》報道本案,引發外界關注。法官判決被告涉嫌歧視殘疾人,責令教育局重新安排體檢,朱迪成功拿到教師資格證。
勝訴的喜悅告訴朱迪,除了抗爭別無出路!必須為殘疾人發聲,主動反擊大眾錯誤觀念。她和幾位殘疾人朋友成立“殘疾人在行動”組織,很多堅內德營友踴躍加入,聯合全美殘疾人,表達訴求,促進立法。
他們早已發現,美國聯邦層面從未制定一部綜合性的殘疾人保障法。1972年國會《康復法案》草案第504條規定:接受聯邦資助的任何機構——醫院、教育機構、交通系統等不得對殘疾人有歧視。如此一來,大學必須讓建筑樓及設施對殘疾人無障礙,為失聰失明人士提供翻譯及讀物。所有聯邦資金資助的住宅項目及公共大樓必須讓坐輪椅者出入無障礙。保守的尼克松總統一票否決——在全美所有公共車站裝電梯或修斜坡等無障設施太貴了,“從財政支出方面來看絕無可能!”
朱迪和殘疾人活動人士坐在輪椅上,拄著拐杖,兩次堵塞曼哈頓麥迪遜大街交通進行抗議。她在TED演講中回憶起這段往事時,向現場觀眾發問:“你覺得多少人聚集起來足夠在高峰時段擋住紐約麥迪遜大道上的車流?” “五十個人差不多。反正警察也會拿我們沒辦法,因為他們監獄的大巴沒有固定輪椅的位置,所以他們沒轍,只能跟我們談判。”觀眾大笑。
重重壓力下,兩院議員表決通過《康復法案》,1973年尼克松不得不簽字同意,第504條成功納入其中。“在美國,任何其他方面有資格的殘疾人都不得僅因其殘疾而被排除在參加活動之外,不得享受聯邦財政援助的任何項目或活動的福利,不得受到歧視。”短短的一個法條,卻是殘疾人多年民權奮斗的結晶。”
在此之前,殘疾被視為個人缺陷和責任,純屬醫學問題。在此之后,美國人開始把殘疾理解為一個社會問題,屬于基本民權范疇。不同于英國等多數國家以需要本位的殘疾人立法,美國邁向權利本位的殘疾人立法模式。
魔鬼藏在細節中。《康復法案》實施后,如何解釋第504條中的“殘疾人”“其他方面有資格”“歧視”,多個地方法院法官判決不一,互相矛盾。這引發了殘疾人士新一輪抗議。
1977年朱迪在舊金山領導了由一場普通抗議演變為一場漫長的靜坐示威。150多名殘疾人占領了聯邦政府機構,拒絕離開。“瘸子軍占領聯邦大樓!”美國媒體爭相報道。
朱迪一邊呼吁聯邦政府盡快簽署第504條實施細則,一邊鼓勵示威者,堅定決心。他們足足在樓里待了28天沒有出門,拉美裔人權組織和黑豹黨積極聲援。
歷經風風雨雨,朱迪深刻認識到:為全美殘疾人士制定一部全方位的基礎性保障法律,刻不容緩!
國會對《美國殘疾人法案》進行立法聽證,一份份證據震撼人心。在全國范圍內對一千名殘疾人進行的民調結果,三分之二處于工作年齡的殘疾人失業,他們想要工作但卻因為雇主的歧視而得不到工作機會。在民調進行的這一年中,約三分之二的殘疾人沒有看過電影,四分之三的殘疾人沒有看過現場戲劇或音樂演出,三分之二的殘疾人沒有進入體育場館觀看賽事,17%的殘疾人沒在飯店吃過飯,30%的殘疾人沒有在百貨商場購過物。
國會最終認定美國殘疾人總體生存狀態是凄涼的,歷史上他們一直在政治上處于弱勢地位,持續遭到各種形式的歧視——就業、教育、交通、接受公共服務和選舉等方面。
但反對力量不可小覷,美國商會認為ADA成本將是“巨大的”,“會導致很多小企業出現生存危機”。美國獨立企業全國聯合會稱“這將是小企業的一場災難”。基督教學校國際協會則認為ADA將教會視為“公共設施”,一旦法案通過,勢必導致教會進行無障礙設施改造,這肯定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1990年3月14日,朱迪率數百名來自30個州的殘疾人前往國會大廈,抗議ADA在眾議院久久未能推進。他們高喊著“我們想要什么!”“ADA!”“我們什么時候要!”“現在就要!”
在國會山示威抗議無日無之,世人早就見怪不怪,行人匆匆忙忙地走過,無人關注。
突然,不知是誰先撐著身體滾落下輪椅,然后開始攀爬國會大廈83層臺階。好辦法!越來越多的抗議者開始爬行。
敏銳的記者頓時興奮起來,沖上前開始拍攝。8歲的腦癱兒詹妮弗,撐起軀干說:“如果非得爬進國會大廈的話,我愿意爬一個晚上!”
緊隨其后的是邁克爾,出生時患有遺傳性疾病,導致骨骼脆化,必須用輪椅。他在餐廳里被告知“我們不為殘疾人服務”。“有些人可能認為,我們這些坐輪椅的人在地上爬行是沒有尊嚴的,但我覺得有必要向國家展示殘障人士在日常生活中必須面對的那些事情,必須為我們信仰的事情而戰。”
朱迪痛斥:“我們不要求任何好處,只是要求擁有和其他正常美國人相同的權利和平等。”可是多年以來,這一法案卻遲遲得不到推動。
“我們殘疾人士今天來到這里為了確保殘疾美國人過上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這是非殘疾美國人視為理所當然的坐客車或火車的權利,獲得我們有資格競爭的任何工作的權利,進入任何一家劇院、餐廳或公共住宿設施的權利。這部里程碑式的法律將清楚表明我們的政府將不再允許美國最大的少數群體被剝奪平等機會。做得不夠是不道德的。”朱迪呼吁。
堅冰一舉打破,殘疾人平權問題成為全美焦點。猶疑不決的議員迫于壓力,轉而支持新法案。僅過了4個月,ADA就在眾議院以377比28,參議院以91比6高票通過。
《美國殘疾人法案》把殘疾人引進了一個新時代。這項法律迫使決策人以一種全新的方式思考問題。美國殘疾人協會會長因帕拉托說:“殘疾是人類經歷的一個自然組成部分,決不應該限制一個人的能力和做出選擇、追求有意義的職業及獨立生活的權利。殘疾人法案消除了200年來對美國殘疾人的隔離、家長式作風和排斥,是一項全新的政策。”
ADA為殘障人士設定了四個目標:機會均等、充分參與、獨立生活和經濟自立。新法禁止在就業、公共服務和公共設施方面對殘疾人進行歧視。殘疾人的合理需求必須得到考慮。工作場所必須提供合理的設施,必須進行合理的改造以使殘疾人能分享公共服務,也必須進行合理的改造以使殘疾人能夠進入有公共設施的場所。
在頒布ADA的過程中,參議員哈里克和肯尼迪都把法案稱為殘疾人的《解放宣言》。在推動殘疾人社會和經濟平等方面,就業權條款處于核心地位。就業權使殘疾人可以向平等就業機會委員會提出訴求,請其做出有法律依據的裁決。如果請求有法律依據,糾紛僅在當事人同意的情況下才可以調解,否則,所有訴訟必須在法庭上以對抗方式進行。
“我為身為這個社群的一分子而感到非常驕傲——我們贏了!我們顯示了力量、勇氣、能量與決心!我們這些被禁閉的人、被排斥的人、被隱藏的人,被認為脆弱、軟弱的人——我們可以向最高層的政府開戰,并勝出!”朱迪強調。
奧巴馬總統邀請朱迪出任國際殘疾人權利事務特別顧問,她倡導殘疾人權利理念:你可以提供幫助,但我們不需要別人的同情;我要出門,就要無障礙;沒有我們在場,不要替我們做任何決定;我的殘障只是我的一部分,我的身體由我做主!
TED演講中,她深情呼喚:“我們攜起手來,就能做出改變;我們團結一致,就能伸張正義;我們風雨同舟,就能改變世界!”
1997年,一位名叫凡琪格的年輕蒙古人與父親到洛杉磯求醫。坐在輪椅上的他驚訝不已,“我可以用輪椅代步而不遇到任何障礙。我可以搭乘公共汽車從威爾夏大道前往圣莫尼卡,完全沒有障礙。那時我17歲,真是非常驚訝。我從未想到世上還有這樣的生活環境”。
這些無障礙便利已不僅僅停留在馬路交通,酒店和其他公共場所也設置了更寬的門和通道,桌子的高度足以讓坐輪椅的人能夠方便地使用,坡道代替了階梯或者階梯旁附設了坡道。美國國務院有專門的指南,告訴國際殘疾人游客怎樣在美國盡可能享受無障礙、安全和愉快的旅行。
三十年彈指一揮間,保證美國殘疾人無障礙進入公共建筑物,享有公平就業機會和平等接受政府各項服務權益的ADA,成功引領國際殘疾人立法保障潮流。受ADA啟發,2006年聯合國《殘疾人權利公約》誕生,全球6.5億殘疾人成為受益者。
榮耀屬于殘疾人抗爭運動!榮耀屬于朱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