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浙江·景志祥

在研讀古人的時候發現,許多有大成就的人,往往都是活得比較久的人。比如我常說的司馬懿,他活了72歲,擱到現在不算高壽,但以三國時代的醫療營養水準來衡量,這個數字很了不起。
有人問,你有啥根據?
我有史書為證。
諸葛亮活了54歲,劉備活了63歲,周瑜活了36歲,曹操活了66歲,孫權活了71歲,曹丕活了40歲,曹叡活了36歲。
這樣一對比,司馬懿的優勢就出來了,靠著比別人活得久的先天優勢,他熬死了上司曹操,熬死了新上司曹丕、曹叡,熬死了對手諸葛亮,熬死了梟雄劉備、孫權,甚至熬死了曹爽,最后天下一統歸司馬。
除了司馬懿還有“藥王”孫思邈,他具體活了多久,沒有人知道,光是歷史記錄,他有101、120、142、165歲四個數字。當然有爭議,但不管怎樣,不少于100歲這個是肯定的。
所以寫在他名義下的史書、方志、典籍、道藏、醫著、碑石等文獻資料記載差不多有九十多種,這還不算那些丟失的。
如果你是個有心人,你會發現古今中外以長壽換成功的人還有很多,比如戰國末期統一日本,建立德川幕府的德川家康,活了73歲。
現在咱們言歸正傳,說說明代杰出小說家吳承恩吳老師。
在猴哥出世之前,吳承恩實在不怎么出眾。
他出生于一個商人家庭,由于不善于經營,吳家在當地并不算富裕,父親吳銳性子灑脫,奉行常樂哲學,覺得日子就該怎么舒坦怎么過,自己過舒坦了,用不著看他人眼光。
但一個家族想要活下去,畢竟不能隨著自己的性子來,他已經灑脫習慣了,改不了了,唯一改變命運的法寶只有找一個合適的繼承人。
這個人必須有能力,有擔當,有足夠延續家族輝煌的才華。這個人很顯然不是他自己。
所以他將希望寄托在兒子吳承恩的身上。
給兒子取名承恩,意思希望他能讀書做官,上承皇恩,下澤黎民,做一個青史留名的忠臣。
這個期望有些大,擱在一般人身上,還真承受不了,但吳承恩恰恰有這個能力。他很早就展現了自己讀書方面的天賦,野言稗史、志怪小說愛不釋手。對于唐代名家如牛奇章、段柯古輩所著傳記更是反復閱讀,讀完之后,還能舉一反三。(善模寫物情,每欲作一書對之)
如此瘋狂的閱讀,使得他“髫齡,即以文鳴于淮”,頗得官府、名流和鄉紳的賞識。總之,整個江蘇省都知道,吳家出了一個讀書神童。
名士朱應登甚至認為他“可盡讀天下書”,并慷慨地為他打開自家的圖書館。
但書籍再多,沒有人引導,終究是差了點意思。
為了更系統的學習,更快實現父親的期望,吳銳選擇了讓兒子入學。
這是一個正確的決定,因為在這里,吳承恩遇到了影響他一生的好老師。
可以說,如果沒有這個老師,也許我們根本看不到《西游記》,大鬧天宮的猴哥永遠不會出世。
淮安府山陽縣最好的學府是龍溪書院。書院為當時的淮安知府葛木所建,目的是打造屬于淮安的人才基地。
基于這個理念,葛木是進諸生,月課之。
說白了就是親自授課,因此升學率出奇的高,算是當地一等一的名師。這樣一來,來這兒讀書的人就不少,人一多,優劣就難以分辨,這樣不光影響教學質量,也難以發現人才。
為了發揚光大書院的名頭,校長葛木決定親自面試,所有學生需要經過他的一一篩選。
正是這種別開生面的入學考試,給了吳承恩展現才華的機會。通過一系列考核,29歲的吳承恩入選了。
這種高級書院,最注重的是學問與人品,恰恰吳承恩兩樣都兼顧,出眾的才華配上過硬的人品,自然贏得了葛木的賞識。
但他迂疏浪漫,輕世傲世的個性,讓葛木有些擔憂,身為人師他很清楚這樣的個性將來會帶來什么。
為了給學生傳遞正確的價值觀和經世致用的學問,葛木決定親自培養這個學生。
每天除了開小灶加強課堂知識的鞏固之外,還別開生面的進行了課外教學。每天,他背著包裹,拿一根魚竿一條板凳,帶著吳承恩游走江蘇淮安的名山大川,借用世間萬物的自然規律來告訴吳承恩,每個人都是天地間獨一無二的,你成不了別人,別人也成不了你。
老師還教導,學習上除了盡情發揮自己的特長去服務社會外,還需要信心,如果你對自己都沒有信心,又怎能指望別人對你有信心呢?還有,俗話說驕傲使人自滿,但如果你連驕傲的心都沒有,還談什么自滿?
多年后,吳承恩回憶起這段學習往事,忍不住提筆寫道:
憶昔龍溪鳴鼓鐘,
后有王公前葛公。
莫笑狂奴仍故態,
龍溪我亦法筵人。
只可惜,三年后葛木“遷山東按察司副使,離淮”。師徒二人就此分道揚鑣,再也沒見面。
老師走后,吳承恩也開始收拾心態備戰高考。
公元1534年的秋天,吳承恩一臉自信地走入南京考場,參加全國高考。
對于這次考試,他信心滿滿,自己多年的努力,父親的期盼,老師的教誨,以及自己對未來的規劃,全被他化作文字付諸在試卷上。
那一年他寫了什么,我們不得而知。
唯一知道的是結果,他落榜了。
面對突如其來的結果,他有些落魄,盡管裝作沒事人一樣去了一趟鎮江金山寺,但終究是難以釋懷:
十年塵夢繞中泠,
今時攜壺試一登。
醉把花枝歌水調,
戲書蕉葉乞山僧。
青天月落江黿出,
紺殿雞鳴海日升。
風過下方聞笑語,
自驚身在白云層。
失敗了沒關系,再來一場。
天下那么大,未必沒有賞識自己的人。
回去后,他認真的總結了這次失敗的原因,認為是自己在文字上還欠缺點火候,不夠犀利,沒有讓人眼前一亮的效果,為此他專門在時文上下功夫,一下就是三年。
三年后,他再一次走入了考場。
他自問這次在文字上用了心,甚至文章也自認為很出眾,高中是必然的。
但所有的必然背后藏著的是一個想太多了。
他再一次落榜。
這個時候,老師的話一次又一次在他耳旁回蕩,不管什么時候都不能喪失信心,因為一旦喪失了信心,你就沒有再站起來的勇氣。
那么就再考一次。
在這份信心的堅持下,吳承恩參加一次又一次的鄉試,但一次也沒有中舉。
生活似乎覺得對這個男人的打擊不夠大。在人生最黑暗的時刻依舊給了他致命一擊,他的父親去世了。這個生前給了兒子無限包容、無限支持的男人永遠地走了。從此,他失去了大樹的保護,不得不擔負起照顧全家的重擔。但他除了讀書,一無所長。每個月除了能從學府領回六斗米外,只能坐吃山空。
生活立即陷入了困境。能改變局面的只有科舉。
盡管他已經不想與那些后生晚輩一起參加考試了,但生活迫使他不得不再一次走入了考場。
生活對這個四十歲的男人沒有一絲一毫的溫柔,他再一次落榜。
科舉失利、父親去世、生活貧困,世態炎涼在這一刻全落在了他的眼里。
“功名富貴自有命,必須得之無乃癡?”他想,也許我沒這個命。
生活的落魄,讓他不得不對現實做出妥協。
經過一番思量,他做出了一個也許對中國文學而言最為正確的決定。
1550年,50歲的吳承恩補得一個歲貢生,到北京等待分配官職。這話聽著是不錯,可自己深究一下,其實只有四個字——無可奈何。
按照大明的人才選拔制度,歸納起來讀書人的出路只有兩條。
第一條就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中秀才成為生員,再通過鄉試成為舉人,最后通過會試成為進士,接受朝廷的官職做一方父母官,從此吃香喝辣過上人人羨慕的官家生活。
另一條路則是屢經鄉試而不中改為爭取入貢,以貢生的身份進入國子監讀書,然后等候選授縣令以下的佐雜官吏。
但凡能拼個爹,一般人不會選擇這條路,因為這條路一旦走上了,得到的僅僅是聊以謀生而已,預示著你主動退出了逐鹿場。
與一個有抱負有理想的讀書人而言,這個結果并不算好,但對吳承恩而言,這也許就是最好的結果。
貢生雖不好聽,對生活而言,對家人而言,這就是希望。
也許是先前苦得太久了,老天爺看不過眼,就在吳承恩以為這輩子也許就是這么渾渾噩噩得過且過的時候,老天爺忽然慷慨地給他打開了一扇窗。
入貢的第二年,吳承恩接任河南新野縣知縣。
這是一個天大的喜訊,不光生活可以稍作改善,就是壓在心頭的那份抱負也可以趁機施展一番。
這是吳承恩一生難得的快活日子。上任后,他著手修建行臺察院,尊經閣,增修儒學,表彰貞節,興辦水利,一切都秉著當初老師的教誨。
然而這樣愜意的日子只過了兩年便結束了。
我常想,若讓吳承恩一直這么順風順水地干下去,也許歷史上將會多了一個勤政愛民的父母官,而少了一個杰出的文學家,我國的四大名著也許就少了一部。
但歷史最大的優點就是從來沒有如果。
兩年后,他先從河南新野縣知縣的位置上退下來,轉到浙江長興擔任縣丞,這個位置他又做了兩年。
兩年后,已經56歲的吳承恩終究是難以壓住心頭的不滿,終于從長興縣丞任上“拂袖而歸”。
這段并不長久的經歷讓他清醒,于是他開始試著運用志怪小說的形式來表達內心的不滿和憤懣,這些是他的專長。
他很清楚自己這些小說的價值——雖然吾書名為志怪,蓋不專明鬼,實記人間變異,亦微有鑒戒寓焉。
這個念頭一旦在腦海里打開,就如同錢塘江打開了泄洪口,積壓在心頭的不滿和憤懣如同長江大河一般宣泄了開來。
短篇小說集《禹鼎志》迅速脫稿,看似荒誕的故事,卻藏著對朝廷科舉秩序的不滿與憤怒。
但這部小說并沒有引起多大的轟動,漸漸也就被世人給遺忘了。
他也沒在意。直到有一天,在品嘗了人生酸甜苦辣后一個清晨,他徹底醒悟過來。
人生百年又何必為了科舉耗費一生的精力,我會的東西科舉看不上,不會的卻是科舉想要的,世間有多少人和我一樣為了那個虛妄的名聲而糟踐了一生呢?
這個終級哲學問題一直困擾著他。
思考越多,他的認識就更加清醒,更加深入思考自己混混的一生。
在一個深夜,他心頭涌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感。
一個聲音在告訴他,把它寫出來吧?
他忽然想起自己50歲左右寫的那部《西游記》小說,這是一部以“唐僧取經”為藍本的小說。
按照他的設計是,孫悟空出世及大鬧天宮后,遇見了唐僧、豬八戒和沙僧三人,西行取經,一路降妖伏魔,經歷了九九八十一難,終于到達西天見到如來佛祖,最終五圣成真的故事。
也許,自己想要的答案就在這個故事里也說不定呢?
他開始收拾心態,世間的種種,如畫卷一樣在他的腦海里回蕩。他提起筆,鋪好紙,磨好墨,終于在一個漆黑的夜里開始落筆。
這一寫,就是7年,寫好時他已經差不多80歲了。
寫到這兒我終于松了一口氣,心頭暗暗叫了聲“好險”。如果,如果歲月給他的時間再少一點,也許我們永遠看不見猴哥了。
所幸,歷史沒讓這一切發生,時間剛剛好。
1582年,82歲的吳承恩與世長辭。
10年后,《西游記》在南京世德堂刊印問世。自此,中國的文學史多了一部名著,還有一個叫孫悟空的神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