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糕

薛曉燕

這是一個吃貨橫行的世界。自從有了微信，我愈加堅信。

孔子教導天下人：食不言，寢不語。圣人一言既出，天下人便視之為中華禮儀，一代傳一代推崇遵守。所以，在以往的年月，我們只是將屬于自己的食物吃到自己的肚子，從來沒有吃了什么就立即昭告天下的習慣。

忽然有一天，江湖上出現了這個叫微信的東西。從此，我們忘記了有一種古訓叫食不言。我們無論走到哪里，逮著一頓吃食，第一反應不是吃，而是拍照片，拍完再附上文字介紹，然后迫不及待上傳。如今的我們，面對食物，爭分奪秒忙擴散，上下求索曬照片。總之，無論你走到哪里，吃到了啥，如果沒有在微信上大言特言一番，簡直就跟沒吃一樣。

閑言少敘，回到涼糕。如果沒有微信，如果不是想在微信上炫耀自己的本事，我相信到今天，我若想吃一頓涼糕，第一時間還是要依賴母親，通知媽媽做一頓來解饞。

涼糕與我的結緣似乎與生俱來。這是一種我們神木人代代相傳的吃食。媽媽只管一年又一年，固定不變地在我的生日和端午節這兩天，變著花樣做不同口味的涼糕給我們。從來也沒有追問過，涼糕從何處來，何以在神木形成這樣恒久不變的做法。我吃涼糕的時候，順理成章，只管猛吃，不做探究。年復一年吃著媽媽做好的現成的涼糕無比快活。從來也沒想過，有一天，在微信上，我的朋友們，會紛紛展示手藝，一頭扎進做涼糕的洪流中無法自拔。更沒想過，按捺不住的我不僅親自上手，做一案板香甜宜人的涼糕出來，居然還大清早開著車子跑了大半個榆林城，只為將數量很少的小小涼糕送與友人分享。

這翻天覆地的巨變，只因我們進入了微信時代。

微信上不斷秀食物的過程，大大增加了我們對美食的了解和熱愛。在這種炫耀一般的晾曬食物的過程中，準吃貨們已經不滿足只是到處探店，找尋好吃的地方。我們更樂意在家里手忙腳亂、認認真真、老老實實親手制作。

制作的過程當然辛苦，一點一滴全靠自己摸索前進，而當你秀出的成果很難看時，要時刻準備著，在失敗時坦然接受來自四面八方的評論。

好友璐璐在微信里秀出自己第一次做的焦黑硬挺、四分五裂的面包時，守在手機屏幕前一動不動只待看好戲的看客瞬間炸鍋。各種話語，子彈一般射向無辜的璐璐。我們甚至說，能把面包做成這樣，拉出去槍斃了吧。

看到別人紛紛曬出自己親自做的美食，引眾多吃貨盡折腰，隔著手機屏幕我心里如貓爪亂撓。姐姐我原本就生命不息，折騰不止，怎可能錯過這大出風頭的好機會。

心念方動，歡欣雀躍。眾里尋他，目標鎖定：涼糕。

涼糕不僅是我幼時頗喜歡的吃食，更與我有不同尋常的寓意，從我出生到現在39年間，無論生活多艱難忙碌，無論歲月如何流離輾轉，涼糕是媽媽從未間斷過為我制作的生日飯食。寫到這里，淚珠從臉頰滾下，是歡欣感激的，一滴又一滴。

涼糕用糯米制成。糯米味甘、性溫，入脾、胃、肺經；具有補中益氣，健脾養胃，止虛汗之功效。

覆蓋以棗泥、玫瑰醬、紅糖、芝麻的涼糕是一道適合夏天食用的消暑食品，頗受小城神木人民推崇喜愛。清香軟糯的白白的糯米，裹著精心制作的深紅色的棗泥和玫瑰醬，再均勻地撒上炒得焦黃香脆的芝麻。做成功的涼糕，吃上一口勁道軟堅有嚼頭，黏滑香糯不粘牙，清甜而不膩口。特別是撲鼻而來的玫瑰醬獨特的香味，簡直令人有墜入美好夢魘之中的沉迷。

每年生日媽媽捧出的涼糕，初聞之下的異香，總是緊緊纏繞著，陪伴著我。這餐飯食的存在，讓我一生都相信，自己的出生是被母親異常認可和珍愛的。內心里藏著這樣堅定的信念，生命的途中，無論遇到什么，我總是笑著走過。

母親有一顆熱烈摯愛生活的心。她堅信世間一切美好的傳說和預言的同時，多年如一日身體力行將這些虛無縹緲的傳言，化成實實在在的食物，作為祝福送給我。母親從不間斷在我生日的這天做涼糕是因為她認為，陜北飯食里的所有的糕，包含有“年年高”之意，意指越來越好，在我的生日，為了討這個吉利，她就年年不間斷的做一案板涼糕。即使我不在她身邊，她也會照樣堅持，然后呼喚其他親人湊齊分而食之。

那日，璐璐很吃驚我描述的神木人端午吃涼糕的風俗，就在網上搜索，果真看到有記載神木的端午習俗，無比驚詫神木人過端午的隆重。我說，我們小時候都是這樣的呀，而且網上其實寫得很粗糙了。每年端午，媽媽會為我們佩戴五色花線，說是辟邪。而且她對花線異常講究，必須顏色亮麗，搭配好看。逢著別的孩子戴了不好看的花線，她都會皺眉頭。然后還會在我們的額頭、耳朵孔點上雄黃酒，說是驅蚊蟲。家里的大門、進戶門、窗戶上都會系上用花線綰好的菖蒲和艾葉。掛好之后，一時之間庭院里草木之香四散彌漫，聞之無比享受。我還得意地給璐璐說，俺娘每年端午還給俺換新衣服呢。

現在回想起來無比美好的這一切，當年媽媽給我們實施起來可不那么順利。上學之后，對于花線、雄黃酒之類，就開始無比抵觸了。覺得把這種封建迷信的東西戴出去，讓別人看見很丟人。于是，就無比堅決地跟媽媽拒絕，可是，好像每次都是革命尚未成功。

我發現，但凡我動筆寫食物，必然會將思緒拉回到母親身上。確實母親在我成長的時候，做了太多太多好吃的給我吃。媽媽對于我們的愛，點點滴滴的都貫穿在她給我們的食物之中了。

長大了，變老了的過程中，更加感受到蕓蕓眾生日日忙碌奔波的無非吃、穿二字。我甚至覺得，人人衣食無憂則天下無憂。簡單的吃、穿二字背后其實傳遞著國泰民安的訊息。所以，我們任誰也不敢怠慢了身上衣裳口中食。

人心多好高，諧聲制食品。意取年勝年，藉以祈歲稔。這是流傳于清末時期的年糕詩。媽媽當然不曉得世界上有這樣的詩，我卻在她年復一年在我生日這天做出的涼糕里，堅定地看出了媽媽盼我前程遠大步步高，越活越豐饒的詩心。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