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昆元
幾年前,我退休了,可以有更多時間去看望年近九十的老父親了。
也許過去我來看望父親時,都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他已習慣了。所以,我后來去看望他時,屁股沒坐熱,他就催我早點回去,說你事情多,工作忙,還說他一切都好,不用操心。有時,我硬是坐下來跟他聊天,又覺得聊不起來,我們關心的話題不在一個興趣點上。
為此,我有點苦惱。難道我與父親真的沒有共同的話題可聊了嗎?
突然,我想起前些年我為沈寂老先生做口述史的情景:每次沈老都是侃侃而談,還隨內容而高興,而悲傷,甚至有時還會流下眼淚,常常講到了兩小時還停不下來……由此,我想,我和父親的共同話題大概也是回憶他的過去吧。那天,我向父親說了這個想法。一開始,我擔心他會拒絕??墒?,父親沉吟片刻,同意了。
從此,我們父子每周一次,我一邊錄音,一邊記錄。父親每次都列好提綱,仔細回憶,娓娓道來。每次講兩小時左右,講完兩三個故事就結束。
隨著父親的講述,我仿佛真實地看到,日本鬼子竄到父親兒時居住的一個小鎮上,挨家挨戶地搜捕新四軍和游擊隊員的囂張氣焰;看到由于漢奸的出賣,日本飛機瘋狂轟炸一個有數百群眾參加的抗日動員大會會場的殘暴景象……
隨著父親的講述,我知道了在小鎮上曾經發生過一起百余名貧困的販鹽挑夫,因不堪忍受鎮上巡長的盤剝欺壓,揭竿而起,奮起反抗,最后處死那個可惡的巡長的抗暴事件。
同樣,隨著父親的講述,我了解到父親16歲到上海當學徒時的往事,一次,他騎著自行車路過寶山路時,險些被飛馳而過的美軍吉普車撞到。
他說,他很敬佩共產黨聯系群眾、傾聽群眾呼聲的作風。上海解放不久,他曾給徐匯區人民政府有關部門寫過一封信,提了幾個問題,很快就有干部登門向他耐心解答問題,并熱情地邀請他出來參加社會工作。
當他講到改革開放給家庭生活帶來巨大變化,兒孫上大學或出國留學時,十分感慨地說,這一切若是在過去是想都不敢想的。
父親雖是一個普通百姓,但他的一生經歷卻折射出各個歷史時期的時代變化。
在父親的講述過程中,大多數時間我是一個聽眾,但有時也會提出一些問題。我發覺父親每次在解答我的問題時,思考得更周密,講得更細致。有一次,他還憑記憶畫出了一張他曾經居住過的小鎮上近百家商鋪的位置圖。他的記憶力之好,真令我自嘆弗如。我還發現,每次我認真聽完他講述一段經歷或一個故事后,他都會開心地笑笑,尤其是我將他的回憶編印成冊,作為他的九十周歲生日禮物,送到他手中時,他就更開心,笑容就更燦爛了。
這種開心,這種笑容,不就是我們晚輩所希望看到的嗎?于是,我深深地意識到,認真傾聽年邁的父母親講述,其實也是一種孝順,尤其是在父母已邁入九秩之年,孤獨寂寞,疾病襲擾日甚一日之時,則是一種更加重要的孝順!
(摘自《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