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君：和死神跳舞的女孩

葵子

子君是一個笑起來很甜的姑娘，連在電話采訪中的聲音，都甜得像蜜。

她就用這樣暖萌的聲音，跟你講著她與死神多次的交手，講著在康復(fù)期徹夜難眠的痛楚，講著她如何遭遇到珠峰登山史上最大的山難，講著她如何在一次次火焰中涅檗重生。

時光讓子君更加成熟，她嘗試阿式攀登，嘗試登山滑雪，嘗試單雙兼修，可唯一不變的是胸口那顆為探險而發(fā)熱的心。

登山就像是人生，你不但要為成功盡力而為，而且要學(xué)會放棄和等待。那些打不敗你的，將使你變得更加強大。

珠峰雪崩

那是一個永遠(yuǎn)會被銘記的日子。子君永遠(yuǎn)不會忘記，死神是怎樣和自己擦肩而過的。

2015年4月25日，在珠峰大本營，登山者們正在說說笑笑地等待午飯。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打破了大本營的平靜。雪崩！有人喊叫道！

驚慌的叫喊還沒落地，雪崩就排山倒海而來，巨大的氣浪像是有人在背后推了一把，剛跑出帳篷的子君順勢跪倒在地，幾乎窒息。爬起來的時候，她聽到了遍地的哀嚎聲，心想：“看來我還活著。”

放眼望去，眼前都是傷員和鮮血。本應(yīng)是珠峰最安全的地方——大本營，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被夷為平地，除了空蕩蕩的帳篷布在風(fēng)雪中飄蕩，一切都沒有了。

子君傷口流出的鮮血把面前的雪坡染成了紅色，她覺得異常寒冷，后來才發(fā)現(xiàn)鮮血已經(jīng)染透了自己的內(nèi)衣。在這次珠峰登山史上最嚴(yán)重的雪崩事故中，地震奪走了太多登山者的生命，而她成為了幸存者之一。

回憶往事的時候，子君只會用一貫甜美的笑容說：“成功、失敗、等待、死亡，于我都是攀登的一部分。”可是沒有人知道，這句話背后的身心煎熬，她很少對媒體提起之后康復(fù)的故事。知心的好友也只知道，她曾經(jīng)去見了心理醫(yī)生。

從滿目瘡瘼的加德滿都剛回到上海，她就不斷爆出新的病情。因為鼻梁骨折，她在鼻子上戴了一個夾板，吃飯喝水都咽不下去，連呼吸都很困難。

子君從小到大沒住過院，第一次住院就做了全麻的大手術(shù)。在醫(yī)療條件困難的尼泊爾，醫(yī)生沒打麻藥就在她腦門上縫了8針。子君曾是個在7000米雪山上健步如飛的登山者，那段時間去超市結(jié)賬都站立不穩(wěn)。她曾在冰壁上笑靨如花，那段時間卻連門都不敢出，臉龐都是腫的。她一直都在不停地問自己：“我還能好起來嗎？”

最難以忍受的是手臂的韌帶撕裂性骨折，撕裂到骨頭都拽掉了。醫(yī)生給的矯正方案是：白天保持手臂90度彎曲，晚上再硬掰直到180度，日復(fù)一日直到病愈。

那是一種鉆心的疼痛，是在多年的登山過程中，都不曾經(jīng)歷的疼痛。就算疼到幾乎暈厥的時候，子君都在想，我要好起來，我還要回到那個地方。這個信念苦撐著她，度過一了個個不眠的漫漫黑夜。

最難熬的時候，同為幸存者的隊友從香港來訪，她們每天聊到凌晨四五點，聊登山、聊未來、聊病情，抱在一起哭和笑。“其實我真的不能接受這樣的結(jié)果，我的心是空的”，心理醫(yī)生不太理解她，為什么這么執(zhí)著于登山，只好稱她是：和死神跳舞的人。

那時子君只有一個念頭：“我還能登山嗎？”

戶外女神的8000米進(jìn)階路

時光倒流到2013年以前，子君蹬著高跟鞋走在上海最高檔的寫字樓中，時下新款的衣裙包裹著姣好的身段，流連在流光溢彩的奢侈品櫥窗前，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樣，熱衷于討論時新的電影、口紅的流行色號……

但是自從開始玩戶外，一切都改變了。她像以前買奢侈品一樣，把所有的收入都用來買戶外裝備，她用所有的時間去鍛煉體能和出行，她不再過度關(guān)注外表和別人的看法。她的心底，只有一個遙遠(yuǎn)的夢想。

子君從徽杭古道的徒步開始，慢慢過渡到高海拔徒步，直到在阿里轉(zhuǎn)山時，她很輕松地過了海拔5000多米的埡口，沒有任何高原反應(yīng)。她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潛力，決定嘗試登山，從5000米的入門級山峰，到6000～7000米，再到8000米，她循序漸進(jìn)，絲毫不敢冒進(jìn)。一路攀登下來，除了在慕士塔格因為暴風(fēng)雪決定集體下撤，均順利登頂。她暗自竊喜，原來登山并沒有想象中的艱難。

可是，當(dāng)她第一次上到8000米的馬納斯魯時，卻跟死神短兵相接。

登頂日那天，暴風(fēng)雪肆虐，推遲了一個多小時才沖頂。她本來沖得正起勁，跟她結(jié)組的向?qū)s突然放慢腳步，還時不時停下來用對講機通話。她焦急地拽拽繩子，向?qū)Р徘斑M(jìn)兩步，最后向?qū)滩蛔×耍嬖V子君，有隊員滑墜了。

子君一驚，心掉進(jìn)谷底。在這樣的海拔滑墜，生還概率不大。

她不再拽繩子，沉默地跟著向?qū)У哪_步緩慢前行。直到向?qū)ч_口：“你可以幫一個忙嗎？”沒等向?qū)дf完，子君已經(jīng)猜到，她低聲說：“我們下撤救援吧。”

這時，子君離峰頂僅剩100多米，再翻過一個橫切，就登頂了。

子君沒有時間猶豫，她跟向?qū)б黄鹩米羁斓乃俣葟?000米下撤到7400米。滑墜的是一位日本的老登山家，3位向?qū)б黄鸢阉麖谋谙吕蟻頃r，他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眼睛上還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冰。子君的淚水止不住地落了下來，遺體就距帳篷兩三米的地方，死亡的氣息冰冷，而又逼近，前一天還在大風(fēng)中幫著他穿衣服，第二天就天人相隔。

隊友的離世，讓子君認(rèn)識到大自然的殘酷，下山后，她立即去報了冰川課程，學(xué)習(xí)如何穿越冰裂縫，如何在冰裂縫自救和營救。

“登山絕對不能有僥幸，你要保證自己的能力可以超過這座山峰，才可以去嘗試”。

重返珠峰，比8844米更高的人

2015年夢斷珠峰，是子君第二次與死神擦肩而過。

熬過半年的康復(fù)期之后，她再也忍不住內(nèi)心的召喚，再次重回震后的尼泊爾。她還記得，從珠峰被救援到加德滿都時，滿目都是斷壁殘垣、傷民流離。曾經(jīng)的古都，成為了一片廢墟和死城。尼泊爾所有的醫(yī)院和太平間都爆滿，她和隊友都無法得到良好的救治。

飛機緩緩降落在加德滿都，曾經(jīng)的傷痛消逝了，加都已經(jīng)重回平靜。她不由得撫摸著未愈的傷口，再次捫心自問，那我呢？我還能回去嗎？

她在被稱為徒步天堂的安納普爾娜整整走了一個月，從峽谷到村莊，從頭頂繁星走到日照金山，看遍了稀世的美景。后來子君還去了木斯塘，跟質(zhì)樸的藏民一起生活，真正忘卻了過去的傷痛。

大風(fēng)呼號，隊伍從珠峰7790米二號營地出發(fā)。

2018年攀登道拉吉里時，子君越過冰裂縫。

在徒步的過程中，子君有意識地挑戰(zhàn)高難度的線路，并且逐步增加自己的負(fù)重。這次重返，是子君作為登山者的復(fù)活之旅，她終于確定，原來自己還擁有繼續(xù)登山的能力。

重返珠峰的時候到了，2016年，作為本登山季中年齡最小的女孩，子君從珠峰北坡大本營出發(fā)，成功登頂8844米的珠峰。

后來，子君回到EBC線路上的珠峰南坡大本營，曾經(jīng)的傷痛已經(jīng)煙消云散，她把藍(lán)色的哈達(dá)系在瑪尼堆上，以告慰永遠(yuǎn)留在這里的登山者。仰望天空，她似乎看到了，自己即將展開新的飛翔。

新的飛翔：嘗試阿式攀登

珠峰僅僅是一個起點，緊接著，子君又登頂歐洲最高峰厄爾布魯士，并從峰頂滑雪下降。2017年2月19日，她又站在了南美洲之巔阿空加瓜的山頂。

比這幾次攀登意義更加重大的是，2016年10月，子君登頂海拔6210米的技術(shù)山峰Lobuche East的過程，這一次，子君首次嘗試阿式攀登。

在通往Lobuche East峰頂?shù)陌仙嬷校泳ima Gyalzen Sherpa、丹麥人Nikolai Niebuhr成為了沿路登山者的焦點。他們不使用路繩和攀登器，自己背負(fù)所有的物資、自己搭建帳篷和煮飯，成為登山路上最特別的風(fēng)景。

沒有路繩和攀登器，登山顯得更加如履薄冰，一旦摔倒，不止會傷到自己，還會傷到隊友。每個隊員都肩負(fù)著更大的責(zé)任，還必須對隊友保持絕對的信任。這樣的心理壓力，讓子君渾身的多巴胺都燃燒起來，實在是太刺激了！她感受到的興奮，跟第一次登山一樣。

僅僅用了兩天的時間，全隊完成了從大本營出發(fā)、登頂、再下撤到村子里的全部過程。這一次攀登，讓子君更新了對登山的理解，她決定，要慢慢放棄保姆式的商業(yè)登山，轉(zhuǎn)向跟自助式的商業(yè)團隊，再慢慢走向阿式攀登的方向。

她發(fā)現(xiàn)，阿式攀登能給自己帶來最大的自由。如果能掌握好技術(shù)，從此她就可以隨意選擇任何自己喜歡的山峰去攀爬，自己決定登山的行程，不用再等待別人鋪好路繩，不用再在別人身后亦步亦趨。

子君在珠峰7790米二號營地。

想起自己第一次去登慕士塔格，子君不由得啞然失笑。她被隊友叫做韓大戶，因為她光在背夫身上就花了1萬多，而其他隊員只付了兩三千塊。她那時覺得，能不背東西就不要背，干嘛跟自己過不去，要把全部的體力都用在登山上。隨著登山能力和經(jīng)驗的增長，她的心態(tài)完全發(fā)生了變化。

今年在登頂南美洲阿空加瓜的過程中，子君跟的就是自助式的國際商業(yè)隊。海拔6962米的阿空加瓜，攀登難度和海拔都不算最高，子君卻覺得，這是一次受益匪淺的登山之旅。

她跟隊友一起，只享受大本營的基本服務(wù)，在大本營以上，7名隊友和2位向?qū)б黄鹜瓿闪怂械慕I、運輸?shù)裙ぷ鳌Ｕ粋€星期，他們每人需要平均分?jǐn)?0公斤左右的公共物資運輸，并不會因為子君是女孩而減輕重量，而下撤時不管再累，都要自己完成個人物品和公共物品的搬運。

雖然阿空加瓜的技術(shù)難度不高，但是最后登頂?shù)穆肪€非常漫長，足足有1000米左右的高差。在離頂峰僅剩200多米的地方，突然出現(xiàn)一個巨大的陡坡，這讓大家覺得十分崩潰。陡坡傾斜到五六十度，幾乎是上面的腳踩到下面人頭上的感覺。

在陡坡面前，一個加拿大人果斷放棄了登頂，在陡坡下休息等隊友。另外一名女孩在攀登到6800米左右時，顯得體力略有不支，向?qū)袼律剑菹⒘艘粫海瑳Q定繼續(xù)向上走，但沒走幾步，她果斷地告訴向?qū)В氯觯瑳]有絲毫的猶豫，就在離頂峰僅剩100多米的地方放棄登頂。這些外國人都認(rèn)為，登山就圖個開心，絕對不會玩命。

不同的登山文化沖擊了子君的固有思維，她開始思考：“攀登過程和能否登頂，到底哪個更加重要？我對自己的能力是否能一直保有清醒的評估，不會為了一時的執(zhí)著而玩命？我登山是為了登頂，還是本身的樂趣？”

子君在練習(xí)單板滑雪。

國內(nèi)少見的女性登山滑雪者

據(jù)子君了解，國內(nèi)能堅持高海拔登山滑雪的男性不超過5人，女性可謂寥寥無幾，子君算是后起之秀，而且她滑的是：單板。

決定走上一條偏僻道路，注定著要摸爬滾打遭受挫折，沒有經(jīng)驗可循，只能向自己的失敗學(xué)習(xí)。數(shù)次跟生死交手的子君，天生血液里就涌動著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