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慧智 漢韻生香
——滿城漢墓出土博山爐

□ 王曉陽

圖1 錯金博山爐

兩漢時期的博山爐造型精致、制作考究。滿城漢墓出土的錯金博山爐及騎獸人物博山爐為其中的佼佼者。本文從社會思想、造型藝術(shù)和結(jié)構(gòu)功能三個角度對滿城漢墓出土的博山爐加以賞析，力求揭示其蘊含的敬山求仙、以神入畫、精巧雅致等藝術(shù)特點，彰顯其精湛的制作工藝及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

“博山爐，本漢器也。海中有山，名博山，形如蓮花，故香爐取象。”（徐兢《宣和奉使高麗圖經(jīng)》）博山爐為古代熏香器具，盛于兩漢魏晉時期，在我國熏香器具史上具有重要地位。1968年，河北滿城陵山漢墓出土兩件博山爐，其中，錯金博山爐出土于1號墓即西漢第一代中山王劉勝的墓葬（圖1），騎獸人物博山爐出土于2號墓即王后竇綰的墓葬（圖2）。

河北博物院藏西漢錯金博山爐，滿城漢墓劉勝墓出土，通高26、腹徑15.5、圈足徑9.7、蓋高12.3厘米。爐身似豆形，分為爐座、爐盤、爐蓋三部分。爐座透雕三條騰出海面的蛟龍，龍頭托起爐盤。爐盤上部和爐蓋鑄出高低起伏的山巒，山巒間神獸出沒、虎豹奔走、小猴嬉戲、獵人巡獵，爐身通體錯金，紋飾流暢自然。河北博物院藏西漢騎獸人物博山爐，滿城漢墓竇綰墓出土。通高32.3、蓋高13、蓋徑13.1、爐口徑12.1、底盤徑22.3厘米。由爐身、爐蓋、底盤三部分組成。爐盤中部為一騎獸力士，力士屈膝騎在臥獸上，左手撐于獸頸，右手擎托爐身。獸跪臥、昂首，張口欲噬，作掙扎狀。爐身圓鼓腹，爐蓋透雕，分上、下兩層，上層鑄出重疊的山巒，流云繚繞，山云之間有猛虎撲羊、人獸搏斗以及人趕牛車等場面，下層鑄有龍、虎、朱雀、駱駝等動物以及樹木、云氣等紋飾。這兩件博山爐造型精致，工藝卓絕，體現(xiàn)出漢代工匠純熟圓融的鑄造技藝，彰顯盛世漢朝豪放雍容的時代氣象，具有獨特的藝術(shù)文化特征。

圖2 騎獸人物博山爐

圖3 錯金博山爐·爐座上的蛟龍

圖4 錯金博山爐·爐蓋(局部）

一、敬山求仙的社會思想

圖5 錯金博山爐·爐蓋（局部）

博山爐的蓋部高而尖，塑成重疊起伏的山形，其間裝飾各種神禽異獸，猶如海上仙山——博山，因而得名博山爐。博山爐最早出現(xiàn)于西漢時期，一方面是由于來自國外的樹脂類香料大量涌入，對熏爐的整體高度、容納空間提出了要求，另一方面則應當歸因于當時的仙山崇拜等社會思潮對塑形藝術(shù)的影響。滿城漢墓出土的博山爐，將起伏的山巒塑造的巍峨神秘，宛如山霧迷蒙、云氣繚繞的仙境，正是漢代對山川神靈崇拜思想的體現(xiàn)。

1.對仙境世界的無上向往

春秋戰(zhàn)國至西漢，是我國歷史上宗教神話傳說比較盛行的時期。神仙方士的觀念與原始宗教思想揉合在一起，對當時社會物質(zhì)文化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春秋戰(zhàn)國時期神仙家的“鬼神之事”、陰陽家的“五德終始說”，以及《山海經(jīng)》《莊子》等典籍的記載，為世人構(gòu)建起飄渺廣博的仙境世界。漢代求仙思想盛行，歷代統(tǒng)治者也都傾心于鬼神之事。故此，靈魂不滅、飛升仙界成為漢代人心目中最渴求的向往。劉勝墓出土的錯金博山爐底座透雕三條騰出海面的蛟龍（圖3)，怒目圓睜、巨口大張，龍身蜿蜒盤繞于波濤云霧間，勾勒出一幅巨獸翻騰、澎湃洶涌的遼闊海面；海面之上，高山聳立，各色神獸在山林間或隱或現(xiàn)；山頂之上，飄渺的云氣微有流光，正是世間難有的仙境。竇綰墓出土的騎獸人物博山爐底部有一水盤，象征大海，盤中的力士身騎海獸、右手擎山，頗有力舉萬鈞之勢；爐的上部，博山高聳孤絕，流云繚繞，鑄有龍、虎、朱雀、駱駝等動物形象，為整件香爐增添超然物外的出世之感。在長沙馬王堆漢墓、臨沂金雀山漢墓等西漢前期墓葬出土的帛畫中，也發(fā)現(xiàn)了大量神禽異獸、云氣、力士、仙山、大海等物象，反映了當時人們心目中的神話世界，體現(xiàn)了仙境信仰對世人器物創(chuàng)作的影響（圖4、圖5）。

2.對神山的崇拜敬仰

博山爐得名于“博山”，正是中國古代對名山大岳崇拜向往的體現(xiàn)。我國古代典籍記錄了眾多神山仙山，如《山海經(jīng)》中的俊疾山、大荒山，《淮南子》中“天帝之居”的昆侖山，以及《三輔黃圖》《拾遺記》中明確提到的蓬萊、瀛洲、方丈三座海上仙山，這些文獻充分體現(xiàn)了當時神話世界觀的盛行以及世人對神山的崇拜與向往。與此同時，“山川之靈，足以紀綱天下者，其守為神”（《國語·魯語》），名山封禪成為人間帝王與天地溝通的儀式之一。無懷氏、伏羲、神農(nóng)氏、炎帝、黃帝、顓頊、帝嚳、堯、舜、禹、湯、周成王等上古名帝，都在受命之后舉行封禪儀式。齊威王、燕昭王、秦始皇、漢武帝，更是屢次派人尋找神話傳說中的仙山。上行下效，形成了向往神山仙境的社會思潮，反映在熏香上，就是博山爐的出現(xiàn)和迅速風行。

錯金博山爐的上部鑄出高低起伏的山巒，山巒間神獸出沒，虎豹奔走，小猴蹲坐在山巒高處或騎在獸背上嬉戲玩耍，獵人們扛著弓箭在山間追逐逃竄的野豬，幾棵小樹點綴其間，呈現(xiàn)出一幅秀麗生動的自然山景。騎獸人物博山爐的爐蓋上層鑄有重疊的山巒，繚繞的流云，山云之間有猛虎撲羊、人獸搏斗以及人趕牛車等場面。下層鑄有龍、虎、朱雀、駱駝等動物以及樹木、云氣等紋飾。兩件博山爐以“神山”為主題，以“仙境”為畫面，將精美的山景與神禽異獸、煙岫云嵐?jié)饪s于一器，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了西漢時期人們對神山仙境的無上向往。

二、以神入畫的造型藝術(shù)

悠遠廣博、神思浩渺的神話思潮賦予西漢工匠奇幻瑰麗的創(chuàng)造力。錯金博山爐與騎獸人物博山爐的制作者們跳出單視點構(gòu)圖的局限，從不同的欣賞角度去考慮設計，使觀者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視點可以看到不同的獨立畫面，這些獨立的畫面銜接連續(xù)在一起，又可以呈現(xiàn)出一幅完整的場景，整體造型可謂動靜結(jié)合、仙凡結(jié)合、虛實結(jié)合，堪稱以神入畫。

1.動靜結(jié)合

錯金博山爐的底座為蛟龍出海，一幅波濤洶涌、海浪席卷的蓬勃之勢；海浪之上，巍峨高山挺拔而立，猶磐石不可摧也；翻涌的大海與堅韌的高山，一動一靜，一急一緩，對比鮮明又融于一器。博山之上，活潑可愛的小猴子有的蹲踞在山巒高處舉目眺望；有的調(diào)皮的騎在獸背上嬉戲玩耍；神情、動作栩栩如生，使觀者心生愉悅。與此同時，山間的神禽異獸、猛虎靈豹若隱若現(xiàn)，仿佛隱匿在暗處悄悄地窺視著獵物，伺機而動。靈猴與猛獸，活潑愜意與劍拔弩張，一張一弛，和諧共生。山林間還有健壯的獵人追逐逃竄的野豬，為畫面增添更多動感。而金絲勾勒出的樹木，又與活動的動物們形成對比，將動靜之感體現(xiàn)的更加明顯。在騎獸人物博山爐上，力士“力拔山兮”的勇猛之勢與博山爐高聳堅韌的穩(wěn)固形象依托共生，將力量的平衡和美感定格在器物上，讓人放佛感受到千年時光流淌中的不變與永恒，構(gòu)建另類的動與靜。

2.仙凡結(jié)合

西漢富于想象力的工匠們在構(gòu)建博山爐的仙境世界時，又融入了世俗凡塵的生活場景，為超然物外的神山仙境增添了一絲煙火氣，給人以仙境不太遙遠之感。以騎獸人物博山爐為例，在神秘的“博山”之上，不僅有龍、朱雀這樣只存在于神話傳說中的四靈神獸，也有猛虎、駱駝等自然界的動物形象，更有人獸搏斗、人趕牛車等人類生活情景。尤其是人趕牛車的場景，正是世俗生活蕓蕓眾生的真實寫照。在錯金博山爐上，也出現(xiàn)了獵人山間巡獵、追逐野豬的畫面，為飄渺的仙境增添一份“真實”的感覺。如此“仙凡結(jié)合”的造型設計，不僅讓器物的整體畫面更加豐富生動，也博取了觀者對器物造型的認同感，更反映了西漢時期人們向往有朝一日“身在此山”的神山崇拜思想與仙境世界觀。

3.虛實結(jié)合

在我國傳統(tǒng)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常以留白營造虛實結(jié)合之感，有“方寸之地亦顯天地之寬”的效果，以滿城漢墓出土的博山爐來看，漢代的設計者們應深諳此道。錯金博山爐的底部透雕蛟龍出海，此處波濤翻涌的大海卻并未塑出實體，而是以纖細流暢的錯金紋飾和蛟龍矯健的身姿進行意象表達，給觀者留出充分的想象空間，避免了器物型體的大小對“大海”的限制。博山之上，金絲勾勒出升騰旋繞的云氣，煙嵐流行，賦予整座山峰飄渺的神秘感。此時，煙云與山石似乎連貫為一體，既是峰巒的邊界，又是云氣的末梢。這種充滿不確定性的視覺處理，仿佛以世界為留白，留給觀者無限的想象空間。當點燃熏香時，裊裊輕煙從山巒的起伏處緩緩逸出，繚繞在山巒景物間，虛虛實實，亦真亦幻，猶如海上仙境。

三、精巧雅致的實用功能

在宗教信仰中，香是溝通神、人的媒介。遠古時期，人類從芳香植物所引起的愉悅、興奮、陶醉等直觀感受中，產(chǎn)生了神靈賜予的觀念，認為焚香有溝通天地神人的效果。博山爐作為熏香器具，其設計充分考慮了造型藝術(shù)與功能藝術(shù)的相互融合。

1.依型擬用的結(jié)構(gòu)藝術(shù)

西漢的能工巧匠精心設計，將博山爐的使用方法、功能作用與造型結(jié)構(gòu)完美融合，讓人用之愜意、觀之悅心。錯金博山爐分為爐座、爐盤和爐蓋三部分，爐座與爐盤之間用鐵釘鉚合在一起，保持結(jié)構(gòu)穩(wěn)定與爐身平衡，加以座把上蛟龍出海圖案的襯托，視覺上形成龍頭高昂、承托博山的藝術(shù)效果；爐盤與爐蓋之間為子母口，不僅嚴絲合縫、過渡自然，形成山勢由平緩到陡峻的變化，也便于開合以放取香薰料；爐蓋因循山勢起伏鏤孔，在不破壞整體美感的情況下，最大程度地保證煙氣的發(fā)散，達到更好的熏香效果。騎獸人物博山爐的最底部設有一只水盤，盛水之后既可以象征大海，又可以通過水汽的蒸騰增加博山仙境的出世脫俗之感。而且水盤的設計還擴大了器物整體的受力面，讓力士身騎海獸、手擎博山的造型更加平衡穩(wěn)定，給人以視覺上的安全感。

圖6 錯金博山爐熏香效果圖

2.溝通天人的熏香體驗

古人的熏香歷史悠久、應用廣泛，“香薰瑞煙裊”“天香薰透綠荷衣”，熏香既可以凈化室內(nèi)空氣，祛除異味；也可以熏烤衣服和被褥，防止受潮蟲蛀；還可以生香爽身、幫助睡眠。有些熏香還有特殊的藥用效果，可以凝神靜氣、舒緩疲勞。所謂“一縷沉馥馨香，舒緩俗世煩憂”，在2000多年的西漢時期，中山靖王夫婦燃起一爐熏香，煙氣繚繞伴著香氣微醺，博山仙境在視覺與嗅覺的氛圍里若隱若現(xiàn)，給人以天人合一的精神體驗（圖6)。

滿城漢墓出土的兩件博山爐將思想追求、造型藝術(shù)與實用功能相融合，通過西漢工匠超凡卓絕的技藝加以呈現(xiàn)，不僅是漢代工藝發(fā)展水平的杰出代表，也是西漢民眾社會生活與思想文化的集中體現(xiàn)。兩漢時期的王侯貴族墓中，博山造型的熏爐多有出土，而錯金博山爐與騎獸人物博山爐不論是工藝、造型還是蘊含的歷史價值、藝術(shù)價值與文化價值，都是獨一無二的，堪稱漢代文物中罕見的藝術(shù)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