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舞鞋

◎厲笑璇 浙江省蘭溪市第五中學溪聲文學社

周末，我去看望奶奶。

一進門，奶奶就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般望著我，哽咽著說：“那雙紅舞鞋找不到了，就是你小時候跳舞穿的那雙。”

我走到奶奶身邊，蹲下來拉住她的手，寬慰她：“找不到就找不到了，我也已經穿不到了。”

奶奶仿佛沒有聽到我的話，一個勁地啞著嗓子絮叨：“我明明把它塞在一個袋子里的，搬到這里，就再也找不到它了……我明明把它……”

我再次安撫性地拍拍她的手：“真的沒事的，找不到就找不到了，不是什么大事。你現在的大事就是養好身體。”

這時候，她像聽到我講的話了，卻也不再開口說話了。

瘦弱的身子縮在木質躺椅中，顯得格外瘦小，與上次見到的樣子天差地別。

奶奶剛生了場大病，是人老了就可能得的中風，好在送去搶救及時，沒出什么大事。可就是這么一折騰，奶奶就變了樣。

沒有一點血色的面容，深陷的眼窩，蒼白的嘴唇，整個人縮在躺椅中，一動也不動，像是被抽干了水分的枝條，枯干干地臥在地上，沒有一絲活氣。

奶奶的變老好像是一夜之間發生的事情，悄無聲息卻又理所應當。只是記憶中的那個奶奶太過鮮活，以至于讓我忽略了我的奶奶其實已經是個七十幾歲的老人了，她一直在變老。

記憶中的奶奶一直很美，也一直很愛美。

奶奶愛美，什么地方都愛美。經常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在梳妝臺前給自己描眉，這里描一筆，那里描一筆，深一筆，淺一筆。干完活了，會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對著陽光涂抹指甲油。在陽光的照耀下，指甲蓋紅紅的、亮亮的。奶奶最愛干的事就是給自己做裙子了，家里的舊衣裳都被奶奶修修補補改成了精致的裙子，短的、長的、厚的、薄的，應有盡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奶奶每天都穿著她自己做的裙子。

奶奶沒讀過什么書，只上過幾節課就因為家里條件不允許輟學了，但她一直記得那幾節課，記得上課的內容，記得老師讓她背的課文。她總會時不時地告訴我，奶奶沒讀過什么書，可不能看不起奶奶。這可冤枉我了，我可不會看不起奶奶，我一直很驕傲我有一個很漂亮的奶奶，和別人不一樣。我一直希望奶奶能在放學時接我一回，這樣就可以讓別人都知道我有一個很漂亮的奶奶了。

但是，就像奶奶說等她練好了字，也要在我的家校本上簽字（即使我知道奶奶偷偷拿我的草稿紙，偷偷用我的鉛筆，把她名字的三個字都練好了），卻從不肯給我簽一回，說是怕給我丟人一樣，她也從來沒有來接過我一回。我不懂到底哪里丟人，所以我等啊等，寒往暑來，等到我自己能夠一個人放學回家了，我也沒有等到奶奶。沒有一個同學知道我有一個漂亮的奶奶，也沒有同學見過我的這么漂亮的奶奶。

愛美的奶奶其實最愛跳舞。

她最愛早上五點鐘的晨間節目，是一檔跳舞的節目。她就愛盯在電視機前，跟著里面的人兒一塊跳，跳一跳，扭一扭，再轉個圈，樂此不疲。這是我偶然發現的秘密，因為早上五點，一家人都在睡夢中，只有那個穿著裙子的老人一個人跳舞的身影，安靜，自由，快樂。

我私下里看奶奶跳了很多次舞，但奶奶只在家人面前跳過一次。那次，電視里剛好在放一個舞蹈節目，放了節奏很快的音樂。奶奶的興致好像突然被勾了出來，她自娛自樂地來了段探戈。手的姿勢擺得很正，扭身的時候帶著裙帶飄揚，好似有紅色的水彩顏料在我眼前暈染開來，實在美得驚人。爺爺卻留下一句“看你奶奶像什么樣子”就轉身走了。奶奶還在撲哧撲哧地笑，笑得眼角的皺紋都疊在了一塊，她仍在笑。那天是唯一的一次，一次屬于奶奶的狂歡。

奶奶沒有一雙屬于她的舞鞋，沒有人會買給她，她自己也不會買給自己。但她擁有一雙紅舞鞋，純紅色的，小巧，漂亮。那是我幼時上臺表演節目，學校里分發的，我只穿了一次，就扔在家里的某個角落了。奶奶卻把它珍藏得很好，時不時把它從柜子里拿出來洗一洗，曬在樓頂陽光最好的位置，干了以后又妥帖地安放回柜子中。干完活了，也涂好指甲油了，無事可做了，她總愛把那雙紅舞鞋從柜子里拿出來細細端詳，有沒有哪里缺了損了。確認還是那雙純紅色、小巧、漂亮的紅舞鞋以后，就久久地盯著它發呆。空氣中是長久的闃靜，時不時有一聲無奈的嘆息，也時有一聲呢喃“穿上該有多漂亮啊”……

可現在，紅舞鞋丟掉了。我的紅舞鞋丟掉了，奶奶再也找不到了。

“那雙紅舞鞋找不到了，就是你小時候跳舞穿的那雙。”

奶奶又紅著眼睛，哽咽道：

“那天下午三點，我就像以前那樣躺在沙發上，突然就腳麻了，手也沒知覺了，一直吐一直吐……

“以前我看到街上那些不會走的老頭老太，我都覺得他們好可憐，現在我也不會走了。

“我已經七十三了，公交車上從來沒坐過，我都給別人坐的，我從來沒覺得自己老過。

“我干了一輩子活了。

“你知道我愛美的，我現在連家門都出不去。

“那雙紅舞鞋找不到了，我明明放得很好的……”

說到最后，奶奶失聲痛哭，像是一個受了委屈又不被大人理解的孩子。

年少的我見奶奶一直心心念念那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紅舞鞋，一直以為我只比奶奶多了一雙紅舞鞋。現在我才知道，我比奶奶擁有的實在是多得太多了。奶奶她啊，實在是太苦了。

那天的最后我與奶奶告別。

走到大門處，我像是受到了什么指示，回頭一看：

奶奶縮在木質躺椅中，蓋著一層薄被，看不出她有沒有穿裙子。明亮的陽光，照在地上，照在木質躺椅上，也照在奶奶孱弱的身子上，唯獨奶奶的臉隱在明亮的陽光后。蒼白的臉龐，每一條皺紋上都充滿了痛苦。她沒有說話，因為時光會絞殺她想說的話。

我的心陡然一酸，突然明白：

我以為是我失去了紅舞鞋，其實是奶奶失去了她的紅舞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