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期上線的生活家

阿簡

1

當“新冠”還叫“不明原因肺炎”的時候，許青藤正在興沖沖地準備置辦年貨。

可是幾天的工夫，武漢那邊的風聲似乎變得越來越緊。有個在大學里當老師的閨蜜告訴她，春節的時候建議不要拜年——不僅不要拜年，最好乖乖待在家里，哪兒也別去。許青藤聽了這話，起初還半信半疑：武漢離北京遠著呢；但轉念又想，閨蜜說話做事的風格向來嚴謹克制，而且歷屆學生散布全國各地，信息來源和渠道自然也多，她這么說，肯定有她的道理。閨蜜一再囑咐她不要出去，幾天下來微信消息都改發語音了，語氣也越發憂心忡忡，儼然紅色預警。

于是，許青藤開始把這個建議向親戚群滲透，不時轉發一些有關疫情的新動態，潛臺詞的重點在于不要走親訪友，不要聚集。果然沒過兩天，忽然傳來武漢封城的消息，仿佛“山雨欲來風滿樓”時，轟隆隆間平地驟然生出一個響雷，大家都蒙了。

新聞聯播里每天滾動播出的都是關于疫情的消息，車轱轆話一樣反復叮嚀公眾注意防控。許青藤轉發的消息在親友群里也不再是泥牛入海，大家開始七嘴八舌，都不淡定了。

許青藤也慌。每天早上醒來一睜眼，就是打開手機應用，查看各地新增的疑似和確診人數，毛估估地感受著最近的發病地點與自家小區的直覺距離。她開始后悔自己的后知后覺，明明知道消息算是早的，可是什么防護用品也沒準備，現在不要說口罩、酒精、消毒液，就連蔬菜水果，也是要么沒貨，要么要等兩三天才有配送名額。那種物資短缺的直接觀感，不能不讓人焦慮得緊。好在最常去購物的幾大電商平臺不打烊，米面雜糧、衛生用紙等都還可以保障供應。再看看陽臺上那一大摞花花綠綠的雞蛋禮盒，本來還后悔因為貪便宜囤積而占地兒礙事的，現在卻感覺心里像裝上了一層底托，踏實了不少。

2

用女兒的話說，他們家“是靠叫外賣活命的”。眼下到了春節，雖說還有幾個店家能提供服務，許青藤卻是說破大天也不敢點餐了。

舉城宅家的日子恐慌而寂寥，以往車水馬龍的街道，現在死一般地沉寂。許青藤站在廚房的窗前發呆，看了很久才見到有一個人，帽子、口罩、圍巾、手套全副武裝地遠遠走過來。這個時候，又有一個人從反方向走過去。兩個本來低著頭銜枚疾走路的路人，看到對方便警覺地迅速調整行進路線、拉開距離，有一個人為了相互避讓，直接下到了人行道下面的馬路上。這樣的日子，出門是不可能的了。許青藤越發覺得“還是自己親手做了吃妥當”。她在廚房里懶洋洋卻又撲棱棱地忙來忙去。副刊停擺，計劃好的稿子也沒心思寫下去，一顆心空蕩蕩意惶惶地浮皮潦草。做飯，意外地成了一件安神靜腦的事。

那段時間網上流行做涼皮，她看著那白白凈凈、玲瓏剔透的粉面條條人畜無害，關鍵也不是很難搞的樣子，便找人要了配方自己做。可是沒想到涼皮這東西看著簡單，做起來卻煩瑣得很。要把面粉和成軟硬適當的面團，然后在水里揉呀揉洗呀洗，直到把面團里的淀粉全部洗出來，留下亂糟糟、像清潔球一樣的面筋，再把之前洗出來的淀粉沉淀幾個小時，這樣的米漿才是涼皮的原料。許青藤不愛照本宣科地看教程，可是面案上的活計如果不是熟能生巧，自行摸索總要花更長的時間。許青藤手上沒準，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再加水，一顆丹心幾番輪回才搗鼓成面團，盡管心里也有點疑惑“軟硬適中是個什么鬼”，卻也不急不躁，一邊好奇而專注地洗面，一邊下意識地哼起小曲來。洗來洗去，許青藤總算長吁短嘆著搞出了濃度合適的粉漿，到上屜攤蒸時卻又拿不準用量，幾個成品出來大大小小、破破爛爛，堆在盤子里雖是“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切成寬條裝進碗里倒也“一白遮百丑”。許青藤大喜過望，擺布妥當了卻昭告家人都先別動筷：“處女作嘛，怎么能不留個紀念？當然要請相機先吃。”

“也許我當年最該去讀的，是新東方烹飪學校～～”在把拍了又拍、P了又P的涼皮美圖發送到各個微信群之后，許青藤難掩得意地調侃大笑。有個憨厚老實的同學一本正經地回復：現在去學也不晚。許青藤聽了這話，莫名其妙地一下子認了真，真的鉆研起廚藝來。

她開始學著做面點，包子、餃子、餛飩、餡餅，和面、擇菜、拌餡、捏裹忙得畏首畏腳神情凝重。許青藤原來是不擅庖廚的，也或者說，壓根不感冒兒——食物不過是為了果腹，只要營養夠全面、夠均衡，她才懶得在那上面花心思，甚至分不清花椒和胡椒到底是不是一回事。說來奇怪，人在某個時段、某種情境下，發生的變化簡直匪夷所思——就像這一次，因為看微信朋友圈里雨后春筍般地冒出那么多自制涼皮，微信群里的一票死黨更是日復一日，餐復一餐地爭先恐后曬各家的午飯、晚飯，她也就跟著動了心思——一代美食家在崛起，這波“中華小當家”絕不能少了她。況且花式面點這一類的手作，最能凝神靜氣，這么精雕細刻地一通忙叨，幾個小時的辰光輕而易舉就打發了——焦慮煩悶的日子里，時間成了最不值錢的東西，仿佛是一份不招人待見的配額和過場，只要捱過這一段，所有的問題就能迎刃而解。

在中式面點不斷進階的同時，她很快又迷上了烘焙。從徒有其表的“大烤饅頭”到如云如絮的真正吐司，這個烘焙新手必經的小胡同她沒鉆多久，就做得像模像樣起來。她從不知道自己身上還蟄伏著這樣的天分，百尺竿頭好上加好，又跟進了不少網上大熱的爆款。從醇香料豐的紅茶核桃蔓越莓歐包，到“丑是真丑，好吃是真好吃”的丑萌巴斯克乳酪蛋糕，甚至仿凡·高名畫的星空吐司，也一次成功。她被自己的成就驚艷到了，欣喜傲嬌之余，仿佛敞開了一篇新天地，美味自然是不可抗拒的，只是沒想到那讓人不忍下口的高顏值美食，原來其實只要稍微用一點心思，就可以做得這么好。

3

在烹調和烘焙領域屢有斬獲的許青藤仿佛能量滿格，最近又“迷上了種植業”。小小的陽臺上陸陸續續添置了好幾個種植箱，苗苗果果交相輝映。許青藤種菜，是從水培綠豆芽和豌豆苗開始的。新冠疫情初期，許青藤囤了很多綠豆、豌豆、黃豆、黑豆，預備萬一無菜可買時，還可以用來生豆芽應急。后來蔬菜供應逐漸恢復正常，這些豆類一時難以消耗，她便換著花樣生起芽苗菜來。小小的種子，從鉆出尖尖的一小點嫩芽開始，便仿佛有了魔力加持似的見風就長，“茍日新、日日新”用來形容水生的芽苗菜，實在再貼切不過了。許青藤看著歡喜，越養越起勁，又從水生拓展到土培，玩出不少花樣來。找到了種植樂趣的許青藤，心思開始膨脹，就因為偶然看了一張秋葵花的圖片覺得好看，便買來種子種到花盆里。小苗長出兩片真葉時，她拍了照片發到群里給大家看。朋友問她：“你種秋葵干嘛呀？那東西能長到一人高，你到時候怎么弄呢？”她才如夢初醒地犯了愁：“看來陽臺的茍且，是承載不了我栽果種菜的詩和遠方了。我考慮考慮……要是去郊區租個小院呢？花草蔬果可勁兒種，玩夠了退租就能撤……可還行？”

大家笑她走火入魔，小孩子似的想起一出是一出。她卻說得自己也漸漸當了真，心思也越發活動了起來。想想疫情初期，每天看著不斷刷新的感染人數和網上那些無法得到救治而發布的種種求助信息，她時常會默默地流淚、發呆，想象著本來好好的一個人，幾天前還跟她一樣按部就班又活蹦亂跳地忙活著，突如其來的一場致命肺炎傳染上人就沒了，像在平闊明亮的通衢上意氣風發正路直行，卻平白無故地忽然被高空掉落的不明雜物擊中……那些不幸匆匆離開的人，有太多的來不及和不甘心吧？想想自己，從上班混職場到辭職獨立撰稿，每天只爭朝夕地干呀干、寫呀寫，在因為疫情而被困家中的這段日子以前，從來沒留意到除了賺錢花錢之外，還有這么多有趣而平價的東西。幾個月來事必躬親的操勞、繼而沉迷，似乎讓她新晉成為一名生活家，在絲絲縷縷的煙火氣中，不期然收獲了那么多的柳暗花明和沾沾自喜……人生常常如雨夜行船，總難免會有不可預知的考驗，但是現在許青藤覺得，只要平心靜氣地好好做飯好好吃，日子就還能四平八穩地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