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江
小時候,常聽奶奶說一些走夜路的恐怖故事。
這種故事聽得多了,走夜路當然成為一種極刺激、極恐慌的事。
我的職業決定了我要經常走夜路。那一年,深秋,開長途送一趟貨去武漢,因道路維修耽擱,為確保第二天能把貨送到,只好連夜從懷寧進大別山區,走山道,雖然路險,但距離短,能節省出時間來。
那年月,大別山區還沒有高速公路,即便是省道和國道,也都年久失修。
從懷寧進潛山和岳西,從地名你就能看出來,越往里走越逼近深山區。路不好走還在其次,關鍵是路上車輛越來越少,加之群山深處不斷傳來的鳥獸叫聲,更給這漆黑的夜行增添無限的恐慌。
司機都知道,最怕一個人走夜路,最希望有一個人陪著嘮嘮嗑,可不敢打瞌睡,眨一下眼睛,都有可能讓車子要么撞上山巖,要么掉下懸崖。
就在我以六十碼的速度沿著崎嶇的山路行駛時,突然我的頭皮一下子緊了起來。借著遠燈的光圈,前方幾十米,似乎有一個黑影在移動。我瞪大了眼睛,雙手死死地握著方向盤。靠近了,這才發現,原來是一個青年騎著一輛山地車在艱難前行。我因為緊張,看得很仔細,這是一個滿臉胡須,頭發亂的像蓬草的騎行族。整個身體繃成了一張弓,雖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覺到他的驚恐。在我的貨車靠近他時,他和山地車就像喝醉了酒,竟一下子亂了章法,差點摔倒。
也難怪,在這么偏僻的深山,在這么荒涼的夜晚,在這么孤寂的道路上,一輛大貨車和一個單身騎行客相遇,會有什么樣的感覺呢?
我的驚恐絲毫不比他少。他的山地車每搖晃一下,似乎我的大貨車也在跟著搖晃,我的心也跟著一起搖晃。很快,我的貨車超過了他的山地車。不知什么因素誘發,我想起了小時候奶奶的叮囑,走夜路千萬不可回頭。
可那一刻,我卻抑制不住地想回頭。幸好還有汽車后視鏡!
通過后視鏡,我發現他掛在山地車車把上的手電,燈光越來越小,越來越暗淡了。看來是電池的電快用光了。在這樣的山路上夜行,一旦沒有燈光,那會是什么樣的結果?
我不由自主放慢了車速。我想是不是等等他,讓他能看得見我的車燈。
這時正好是一段下坡,我踩了剎車,車速自然又慢了下來。而身后的青年人,正好借著山勢,毫不費力地從坡上追下來。
就這樣,我打著大燈在前面緩緩前行,青年騎車在后一路追隨。我沒有勇氣載他一程,因為在這荒遠的山道上夜行,隨便去載一個陌生人,是司機的大忌。多少人因此命喪黃泉,多少人因此拋尸荒野。我自然不能去冒這個險。何況,我也能真切地感受出來,青年人對我一樣充滿了戒備,只是遠遠地跟在車后。雙方就這樣保持著一份默契,在車燈的光距里,我們保留著各自的空間,也保留著對彼此的尊重。
走著走著,原來的驚恐似乎漸漸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心里一點點積聚起來的安然。
每當繞過一個小山頭時,我都會把車速降下來,等他靠上來再繼續往前,好讓燈光盡可能在他的視線范圍內。每當上坡下坡,我也都會照顧到他的速度,盡可能讓我的車燈為他照亮路程。每當從后視鏡看到他仍在后方穩穩騎行時,我就從內心里感到一份切實的溫暖。這一整段夜行路不再孤獨。
我們就這樣靠著車燈做掩護,彼此關照著,一路前行。
終于出了山區,看見前方漸漸開闊的原野了,在下一個坡時,青年突然加速,竟然超到了我的前頭,我正詫異,卻發現他停了下來,轉過身,我終于看清了他的臉。那是一張雖然疲憊卻飽含感激的臉,我將車子緩緩停了下來,在前燈的光暈里,青年人舉起右手向我敬了個軍禮,然后用手指了指前方不遠的村鎮,我一下子明白過來,他到家了。
那一刻,有一股暖暖的氣流從下往上騰升。
我隔著汽車擋風玻璃,學著他的樣子,也舉起右手,回敬了一個不太標準的軍禮。
我的車緩緩駛了過去,青年的目光一直在追隨。車越走越遠,我似乎仍能看見,他一直站在路邊,一直注視著我,注視著我的車,一點一點消逝。
這次夜行,過去二十多年了,如今大別山區已經通了高速和高鐵,可我總不能忘記那年的秋夜,那次特殊的夜行。
對我來說,世上最暖的距離莫過于光的距離。
只要想起曾經有一盞燈,始終在前方照亮,有一個人曾經在你身后一路追隨,人生就會那么地充滿情誼,充滿溫暖和感動。
【原載《故事會》】

插圖 / 旅途溫暖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