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看絲瓜爬蔓

宮鳳華

齊白石先生八十三歲時創作靜物畫《絲瓜》，焦墨揮就的竹籃中橫陳著數條絲瓜，筆墨清淡蕭疏，絲瓜的紋絡線條濃淡相宜，一股勃勃生機躍然紙上。細細品味，絲瓜的清氣撲人鼻翼，滿是生活的氣息。

夕陽濡染，暮色清涼而歡悅。我喜歡搬把藤椅，坐在絲瓜架下看書、品茗，書卷似故人，好茶作佳人。沐陣陣輕風，吸縷縷幽香，披濃濃綠意，思緒飄忽，不知今夕何夕。抬頭看葳蕤枝葉間修長的絲瓜，像蘸足墨汁的綿長一筆，一道道長長的筆墨，堆集起來，像柔軟而甜蜜的往事。

絲瓜花明艷艷的黃，在清晨的微風里輕顫，落進眼里，漾出一天的舒朗心情。絲瓜透著一股清幽的草木氣息，如古詩里走出的豐腴可愛的浣女。翡翠雕就的枝藤和葉蔓玉臂勾引，纏綿悱惻。碩大肥厚的葉子，正面墨綠，背面石綠，線條粗獷，葉脈清晰，形似楓葉，大如蒲扇。絲瓜花比任何菜花都要明艷，五瓣兒攝人心魄的明黃，沾著花粉，花蕊黃得透明，極具秀雅之氣。絲瓜花恣情地展露自己的青春和嫵媚，招蜂引蝶，笑傲晨昏，濃郁的芳香彌漫在吉祥的村莊里。

鄉下村婦摘絲瓜時，在一根蘆竹的細端綁上鐮刀，探進密葉間絲瓜瓜蒂的根部，勾住莖，往下用力一拉，哧啦一聲，一條直挺挺的絲瓜便“啪嗒”掉在泥土上。村童忙不迭撿起來，抱在懷里咧嘴笑，有豐子愷漫畫的意味。

絲瓜是農家餐桌上的?？汀＝z瓜蠶豆湯美味爽口，湯汁濃稠如牛乳。母親善燒絲瓜豆腐湯，青白相間，色調清新，入口軟滑爽利。若是摻幾把馓子進去更好，絲瓜吸足了馓子上的油，搛一筷嚼嚼，香糯可口，油而不膩，彌漫著獨特的鄉野氣息;兼之味道飄逸清俊，有探觸清水如鏡、綠柳拂月的寧靜境界。絲瓜菱米湯入口鮮甜滑潤，各種美味匯入其中，猶如一團香辣的火焰在舌尖舞蹈，臉燦桃花的人兒，水草一樣鮮活、清泠。嫩絲瓜本身有一種清淡香氣，素炒或素煮均好吃。與肉葷相配，鍋內翻動著形、神、氣、韻，綠肥紅瘦，鋪陳一鍋錦繡，衍生一片明媚。

枯干的老絲瓜，你能在它殘瘦得沒有一絲水分的身體上看到深邃的時光，清香的心事和撼人心神的靈魂。待它在藤上曬得繃干，再一點點剝去外面的老皮和內瓤干黑的種子，便可用來洗滌碗筷，澡堂擦背。聞聽浙江慈溪出產的絲瓜絡以色白、絲硬、挺直而熱銷歐美各地，心中不免欣然。

某日，我徜徉于湘西古鎮，朋友說附近的山中寺廟，有一道素菜叫“紫竹蓮池”，食料即絲瓜。親往食之，湯色雅凈素淡，滋味清鮮醇美，緩緩飲下，頗有一種吃久了膏腴肥甘，懷想菽稷稻粱的厚味，心境澄澈，見山是山，看水是水。

故園絲瓜，只需一抔土、幾瓢水、幾排竹架，便可恣情攀爬、火爆開花、慷慨掛果，溫潤著恬淡平和的鄉村生活。絲瓜質樸，于綠意婆娑中，樂享溫潤舒坦的簡單幸福，感受歲月的樸實與人生的安好。絲瓜的絢爛和靜美如同身著棉服的市井布衣，閃耀著母性的光輝，把謙恭、悲憫這樣的詞匯，鐫刻在心壁上，用一生的柔軟光陰去閱讀。

張愛玲曾有一個夙愿：在老去的時候，要一個人靜看絲瓜爬蔓。此刻，佇立在蔥蘢的絲瓜架下，夏日晚風清涼熨帖。凝望霞光掩映的頎長絲瓜，凝望駝背崴腳輕剝光陰的祖母，內心翻涌一股鄉愁的味道，就像水邊麗人正在你耳邊喁喁低語，令人心里生出一片波光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