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學

嶺南人
我一向不愛開會是出了名的,但30年前我曾是某一會議的積極發起者和參與者,這個會議叫“全國臺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研討會”,參與者是遍布全球的華文作家。會上,我見到一位風度儒雅的詩人,他叫嶺南人,來自曼谷,當時是泰華寫作人協會的創會副會長,后來這個協會改稱泰華作家協會,延續了20多年,他一直是副會長。嶺南人四處奔波,不遺余力地推介泰華文壇。與世界各地文友交談時,他很少提及自己,總是推許其他泰華作家,誰才華橫溢,誰很有潛力,泰華文壇的歷史和現狀,一一在他心中。他如數家珍般地說著,然后,靜靜地微笑起來。他就這樣一直在我面前微笑了30多年,最近我還常常在微信上聽到他的笑聲,看到他的新作和生活照。
嶺南人告訴我,泰華寫作人協會的創始人和第一任會長是方思若,他是泰國華文報《新中原報》的董事長。我知道方太太何韻,她和我小姨一起長大,同是泰國第一等大學朱拉隆功大學的同學。我自小也聽母親說,我外公五兄弟年輕時從潮州到泰國闖蕩,成就了一番事業。母親是長房長女,生在曼谷結婚亦孕我在曼谷。所以,我有一個身份叫僑眷,它曾給我的青少年時代帶來麻煩,但在中年,卻讓我與泰華作家結下一段文學因緣。上世紀80年代,國人對東南亞還很陌生,而我卻因為家族的關系,也因為父母都從事東南亞研究,和嶺南人有許多共同語言,可以說是一見如故了。
華僑,是世界移民史上極為特殊的現象。外國移民到了一個新國家,不出三五年就歸化當地了。而中國移民,不管被叫做華僑華人或者華裔,不管走到天涯海角,一代一代,總是無怨無悔地認祖歸宗。在母體文化中安身立命是他們的宿命。英文里的“家土”,我們叫“祖國”,把時間推得更遠,感情拉得更近;英文里的“生地”,我們叫“故鄉”,把時空親切地連在一起。華人的鄉土臍帶根深蒂固生生不息,光宗耀祖為國爭光促使他們無論從事何種行業皆能熠熠生輝。
華僑的堅韌不拔表現在文學上,那就是層出不窮的海外作家,他們把優美的中文、中國事物、中國生活乃至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審美方式傳播到五洲四洋。
東南亞是華僑的聚集地,廈門大學南洋研究院是中國研究東南亞的學術品牌,我校結合這一優勢,1987年在廈大召開首屆東南亞華文文學研討會。嶺南人再次應邀而來,我們徹夜長談。他講述了泰華文壇的歷史和現狀,特地告訴我有部小說《風雨耀華力》非常值得注意。這是一部長篇,寫的是曼谷唐人街耀華力路的百年滄桑。它是一部接龍小說,有多位作者接力,每人寫一章往下傳。方思若、白翎等9位泰華作者參加接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們自稱“龜龍幫”(潮州話,意思是奇奇怪怪)。《風雨耀華力》得到廣大華僑的喜愛,曾經被翻譯為泰文,也兩次被改編為電視劇,是前輩泰華作家留的顯著坐標。我后來得到一本香港版的《風雨耀華力》,寫了一篇長長的評論,發表在《新中原報》上。
1989年,我去泰國探親,泰華作協特地為我舉行了歡迎會,群賢畢至,濟濟一堂,我也在泰華報刊和大陸報刊上寫了十來篇有關泰華作家的評介文章,給當時尚處于寂寞狀態中的泰華文壇鼓勁加油。回國后,我與泰華文壇保持聯系,他們給我寄他們的新作和刊物,后來又有了微信聯系。
嶺南人這個筆名出自蘇東坡的詩《惠州一絕·食荔枝》,“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坡翁的詩句表現出被貶流放之中的曠達自得,這種精神為嶺南人一生所敬仰并奉為圭臬。

本文作者(右)與嶺南人合影。
嶺南人本名符績忠,出生于海南省文昌縣一個商人家庭,少年時代飽受日軍侵華戰亂之苦。1952年,他懷著詩人夢毅然獨自負笈北上投考,進入天津一中,1954年又考入山西大學中文系。初到山西大學,他就以一首《我來了,帶著行裝》被視為校園詩人,那時他的筆名是“火芽”。1957年暑假,他回到香港家中,父親感到政治的暴風雨將至,要他別回學校。但是他執意返回,剛到廣州,就收到同學的信,說已被內定為右派分子,只得返回香港,幾年后轉赴泰國發展,成為一個成功的珠寶商人,可他一點也不快樂。做一個中文詩人的夢想總在他內心深處無法擺脫。
冷戰時期,親美的泰國政府,嚴厲禁絕華文教育和華文報刊,學習華文和堅持華文寫作都是風險極大的事情。直到1975年中泰建交,局面有所改觀,嶺南人立刻動筆。到80年代末期,重拾詩筆不到20年,他已發表了200多首詩,還有數十篇散文和詩論。內地的《詩刊》《星星》《詩歌報》常見他的佳作,港臺以及菲律賓、新加坡的報刊也是他來往縱橫的發表園地。1991年,他在香港出版了第一本詩集《結》。1994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約他結集出版新詩集,由鄒荻帆先生撰序推薦。以后又有中英文對照版本的《嶺南人短詩選》和《嶺南人小詩選》出版。“書生本色苦商家,斷句每乞分身法”,在競爭劇烈寸陰寸金的商場,他為何能如此多產,我在他的一首詩中找到了初步的答案。“是雅士/ 還是傻子?/坐在河邊垂釣,/鉤下卻沒有魚餌。/他釣的不是魚,/垂釣之樂而已,/何必用什么魚餌。”這首詩寫于1985年。
76歲的他手從來穩健,可這時卻微微抖動。河水有點渾濁,但他如飲甘露地喝了一大口,很滿足,這是他自少年時起多年的夢境,如今好夢成真。
嶺南人有寫回鄉的名篇,如《我是一片云》《回到故鄉的月亮胖了》《鄉愁是一杯濃濃的功夫茶》等;也有取材于泰國山水曼谷市井,充滿濃郁南洋風情的詩篇,如《風蘭如是說》《曼谷風情》等,在東南亞華文文壇頗受好評。因身處多僧人多佛寺的國度,晚年他寫出許多頗有禪思慧解的小詩,如《水過無痕》《葉落無聲》等,有些還被譯成泰文。
半世紀持續不懈,嶺南人堪稱泰華詩歌領唱人。他時時關注世界華文文壇特別是祖國大陸的文學思潮,從朦朧詩論爭到尋根文學。他推動泰華詩人組織“小詩磨坊”,使之成為華文世界最重視詩體的詩社之一,連續10多年堅持創作小詩,中國學者王珂教授曾在論文里指出,“泰國‘小詩磨坊是華文詩歌史上第三次小詩運動重要的創作基地和交流中心。”
嶺南人出生于多山的海南島,一輩子對山石有特殊感情,石成了他的詩歌中常見的意象。他愿成為一塊石,“鋪在崎嶇而泥濘的山間小徑”,“讓山上山下的人,都能自由的你上我下”;或者是“一座小小的石橋,讓兩岸的人自由地你來我往”。他鄙夷風化石,“它被擱淺在歷史的長流里,被遺棄”;他稱頌有棱有角的石而嘲笑那滑溜溜的鵝卵石,最喜歡海中礁石,“經過海浪無情的沖擊,滿身都是刀痕血跡……可是,它不說一聲怨,依然,伏在大海的懷里,永遠向著海,默默地……”
那年我到曼谷,讀了嶺南人的詩,也寫了一首《一塊望鄉石》與他唱和:“凄凄,石泣/我是鳳凰的后裔/也曾有過斑斕的夢,五彩的羽/寒潮中枯死了梧桐,啼血南飛/五里一徘徊,千里仍依依/尋尋覓覓,大洋彼岸棲息/醒來時,我已是一塊望鄉石……”

嶺南人作品《我是一片云》《結》。
嶺南人的第一本詩集命名為《結》,在這個世界上,許多人心有千千結,但不少都是空洞蒼白的蝴蝶結甚至是怨憤糾結,只有為數不多的人能編織出美麗的情結。嶺南人就是那為數不多的幸運兒,他一生用溫柔的詩句編織美麗的中國結。
華夏文化是他今生的圖騰,30年前他首次回歸,作協負責人雁翼問他有什么要求,他說第一個要求是回母校。在太原,面對晉祠千年蒼蒼周柏,他熱情如火詩如泉涌。1986年到1989年他回國達9次。這種回國尋詩的熱情一直延續到2014年,那年他到武夷山參加詩會,又到金門去會見詩友洛夫等人。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2008年,他應邀去北京觀看奧運,會后組織考察,他提出要去看黃河,獨自到了鄭州,這是他第一次近距離觀賞雄渾壯觀的黃河。他把手伸進河里,水有點冷,但他的體溫卻驟然升高,因為這河水是從斛律金的牧歌、李白的樂府里流下來的,是千百年不息地流淌著的,有萬千中華詩詞是蘸它的水寫就,有億兆黃膚子孫是飲它的乳長成,這是名副其實的母親河。他伸出雙手掬了一捧黃河水,76歲的他手從來穩健,可這時卻微微抖動。河水有點渾濁,但他如飲甘露地喝了一大口,很滿足,這是他自少年時起多年的夢境,如今好夢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