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討薪”法案金斯伯格大法官的遺產

馮璐

金斯伯格大法官的著裝有貴婦人的雍容，平時喜歡戴手套，青睞具有異國風情的首飾。

提到美國傳奇女性大法官露絲·巴德·金斯伯格，人們總會想起她的名言：“我不同意。”在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工作20多年來，金斯伯格大法官多次用“我不同意”的少數方意見，反對美國根深蒂固的男女不平等問題，改變了千千萬萬美國婦女的地位，也推動了美國歷史的前進。

9月18日，這位87歲的女權主義偶像因病去世。在她生前工作的辦公室，掛著一幅裝裱起來的《莉莉·萊德貝特公平酬勞法》的復制品，這是一份來自美國前總統奧巴馬的禮物，奧巴馬在上面寫了這樣一句話：“感謝您為創造一個更平等、更公平的社會而做的工作。”

這部以人名命名的法案，來源于美國一家輪胎廠女性員工萊德貝特的訴訟。她在臨近退休時，才得知自己20年來一直遭遇著基于性別的薪資歧視，想通過訴訟得到補償，但因錯過訴訟時效，未得到美國最高法院的支持。《莉莉·萊德貝特公平酬勞法》頒發于2009年，推翻了美國最高法院在這起薪酬歧視案中的判決，美國婦女的同工同酬也從此有了更加明確的法律保護。

這部法案的誕生離不開金斯伯格大法官的“我不同意”。在法庭上，她批評自己供職的美國最高法院對法律的理解過于狹隘，還拉來立法部門撐腰：“國會需要糾正最高法院的錯誤。”正是在她的堅持和爭取下，這起從地區法院打到最高法院的案件，才得到國會的關注，連時任美國總統奧巴馬都從中發揮了積極作用。

輪胎廠女工遭遇薪酬歧視

萊德貝特1938年出生，在美國阿拉巴馬州一個沒有自來水的房子中長大。快到40歲時，她在固特異輪胎公司獲得一份工作。由于她之前已在其他工廠有15年的從業經驗，因此固特異輪胎公司雇她擔任生產主管。

萊德貝特不怕臟不怕累，沒幾年就被提拔為區域經理，這一職位通常由男性把持。但此后幾年，她的業務考評得分持續走低，原因是一名男上司曾意圖對她進行性騷擾，遭萊德貝特多次拒絕后，這個上司降低了她的業務考評分數。當萊德貝特去質問上司時，對方竟然坦白說：“對于那些年紀大、個子也大的爺們，如果我給他們打這個分，他們肯定會打我一頓，而你只是一個小女人，又不能拿我怎么樣。”

盡管如此，萊德貝特依然在工作上踏實刻苦，并在1996年年底獲得最佳業績獎。這一年她已經58歲了，計劃第二年就退休回家。就在萊德貝特打算離開公司前，令人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有人匿名往她所在公司的郵箱里塞了張紙條，紙條上寫明了她的月薪和同級別男經理們的月薪。萊德貝特這才知道，當她每個月掙3727美元（1美元約合6.5元人民幣）時，那些工作業績遠不及她的男人的月薪則在4286到5236美元之間。而且，這一差別已持續存在近20年。

2009年1月，奧巴馬在白宮簽署《莉莉· 萊德貝特公平酬勞法》。

左圖：年輕時的金斯伯格大法官。右圖：萊德貝特手拿登載著關于工資歧視訴訟案的報紙。

萊德貝特感到異常憤怒。事實上，和她遭遇類似的女性很多，只是大部分都忍氣吞聲。萊德貝特不愿服軟，1998年從公司退休后，她以受到歧視為由向地區法院提出訴訟，依據是《公民權利法案》第七章和《平等工資法案》。前者禁止因種族、膚色、性別、國籍等緣故歧視就業者。后者明確禁止基于性別的薪酬歧視。陪審團很快做出裁決：固特異公司應賠償萊德貝特330萬美元。

然而，當固特異公司向第十一巡回法院提起上訴后，初審判決卻被推翻。法庭認為，按照《公民權利法案》，一名雇員若訴稱薪酬存在差別對待，則必須在這一薪酬決定作出后的180天之內提起訴訟。萊德貝特不能就早年所受的侵害索求賠償，因為那早已錯過訴訟時效。

萊德貝特自然不服，繼續提起上訴，直到9年后的2007年，聯邦最高法院才開庭審理本案。

邀請國會推翻最高法院判決

開庭當天，以慎思寡言著稱的金斯伯格大法官主動發言。她對訴訟請求進行分析：“工資歧視經常以小數額累積的形式發生，正如萊德貝特案中這樣，這使得對歧視的懷疑，只有經歷一定時間后，才逐漸增長;更何況，雇主往往隱瞞雇員薪酬與他人薪酬的比較信息。”

然而，固特異公司一方還是占據了優勢。根據以往判例，故意歧視行為須在時效期內提出控告。有大法官提出：“180天的期限并不短，雇員完全可以對本年工資提出異議，而不是在多年后提出質疑，說他們現在的薪酬源于很久之前一系列具體的、個人化的歧視性決定。”

最終，最高法院以5：4的投票結果，維持了巡回上訴法院的裁決。對于多數派意見，另外四位大法官很失望，特別是金斯伯格大法官。她擔任律師時，就曾代表女性當事人打過同工同酬的案子。即使她成為聯邦最高法院大法官，依然對此無能為力。

1993年8月，金斯伯格（左二）宣誓就任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

金斯伯格大法官身材嬌小，頭甚至靠不到真皮座椅的椅背頂部，但她在庭上面無表情、嘴唇緊繃，如同一位正襟危坐的女皇，有種令人畏懼的威嚴感。為了讓人們注意到她的抗議，金斯伯格大法官罕見地當庭宣讀異議：“唯有法院正確理解法律，萊德貝特每一張數額不夠的薪水支票，才能得到原諒;而所有那些累積起來、導致其薪水比其他男同事低的一系列決定，才能得到正確對待。”她在判決書中呼吁：“最高法院的判決與《公民權利法案》廣泛的救濟目的不相符合，國會要糾正最高法院的錯誤，改變其對訴訟時效過于狹隘的解釋。”

通常，持異議的大法官只將意見成文，交給書記員存檔。金斯伯格大法官卻高調地站出來發言，公然反對自己供職的最高法院。她的發言被無數媒體報道。國會隨后決定介入，回應大法官的提議，來推翻她同事的決定。此時，民主黨人剛剛再度獲得國會控制權，總統候選人奧巴馬也贊成金斯伯格的想法。

就這樣，萊德貝特案被放置在國家議程上。2008年夏，原本受盡委屈的萊德貝特受邀為奧巴馬的選舉造勢，反復在奧巴馬的競選廣告中出現。她對著鏡頭說：“在這家工廠工作20年，我才了解到真相。我和男工的技術相同，工資總收入卻比他們少40%。”

后來的進展世人皆知。隨著奧巴馬當選總統，國會通過了以萊德貝特名字命名的《莉莉·萊德貝特公平酬勞法》，對《公民權利法案》進行了有利于勞工方的解釋，認定萊德貝特所受的不公平對待是一種狀態，只要狀態未經改變，隨時都可以起訴。這部法律的生效日期提前至2007年5月28日——那是金斯伯格當庭宣讀異議意見的前一天。

2009年1月，奧巴馬在白宮簽署當選總統后首部法律——《莉莉·萊德貝特公平酬勞法》，萊德貝特就站在一旁。奧巴馬說：“收入平等不僅是經濟問題，還是民主的根基，關系到我們的子孫是否能以自己的方式追求幸福。美國沒有‘二等公民，要對每個人一視同仁。”

一輩子都在說“不同意”

《莉莉·萊德貝特公平酬勞法》肯定了金斯伯格大法官的主張，使得聯邦最高法院的判決失效。從此，美國女性提起同工同酬案的訴訟變得相對容易，美國女性在同等工作上收入比男性低22%的現實也有所改變。

金斯伯格大法官一生致力于女性權利的爭取、維護與保障，曾多次在美國最高法院為女性權益進行辯護，議題包括男女同酬、女性入學、墮胎權利、同性婚姻等。事實上，金斯伯格大法官年輕時也曾遭受諸多不公。因為身為女性，她手握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第一名的成績單卻被律所和法院拒之門外，工作后又因懷孕被公司掃地出門。直到1993年，60歲的她才被提名為大法官。“女性看似是被捧在高臺上細心呵護，但細看之下，卻是被關在了偽裝成高臺的牢籠之中。”金斯伯格曾說。

在那個性別歧視橫行的年代，她對遭遇壓迫和不公的女性感同身受，一直用法律武器反對性別歧視。在很多案件中，金斯伯格大法官的表現都和在萊德貝特案中一樣，屬于少數派意見。人們總能聽到她在法庭上發言說：“我不同意。”這幾乎成了金斯伯格大法官的標簽。在關于她的一本傳記書中，前言這樣寫道：“大法官金斯伯格一輩子都在說‘我不同意，她反對不平等，對不公平待遇說不，主張權利應適用所有人。”

正因如此，金斯伯格大法官被公認為是美國女性平權運動的法律界領袖人物。而她自己卻表示：“我不認為自己是什么偉大的異議者，我更傾向于換位思考，努力維護大局，盡量不把船撞沉。畢竟，男人和女人并肩合作，才能把這個世界變得更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