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思案中案真相不沉默

田亮

16年前，北京工業大學學生郭文思在北京一家酒店內將女友段佳妮殺害，被判處無期徒刑，引起社會高度關注。今年3月，獲減刑出獄剛7個多月的郭文思在北京一家超市內將七旬老人段大爺打倒在地，后不治身亡，起因竟是段大爺提醒他把口罩戴好，再次引發關注。人們驚訝地發現，郭文思竟在15年內獲得9次減刑！今年9月13日，北京市紀委監委公布“郭文思減刑案”調查結果，北京監獄系統、檢察院、法院等多名黨員干部和公職人員，因在郭文思違規減刑方面提供幫助受到嚴肅處分和問責，多人被移送檢察機關依法審查起訴。人們再次驚訝：郭文思的父親郭萬普千方百計托關系，竟能使郭文思輾轉在5座監獄服刑、減刑。

一個案件3次引發社會高度關注，十分罕見。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網站和多家媒體近期刊文稱：郭文思減刑案暴露了司法腐敗。然而，郭文思案背后隱藏的問題不止于此。

2406號房間的血案

事情要從2004年的兇殺案說起。

那年8月28日下午，剛剛從家鄉貴州回來，還沉浸在幫助侗族女童參加歌唱比賽并獲得金獎的快樂時光里的段佳妮，接到郭文思打來的電話，他想約她談一談。此時，兩人已分手半年多，郭文思想挽回這段感情。去不去呢？段佳妮給北京工業大學的同校好友張昭（化名）打了電話。鑒于此前郭文思曾多次毆打、傷害段佳妮，張昭勸她不要去，將來也不要和他有任何聯系。

張昭和段佳妮的母親段麗娜均告訴《環球人物》記者，段佳妮還是決定去見一面，并不是想跟郭文思和好，而是想借此機會和他徹底斷絕關系，并相信自己能夠處理好，不會出事的。

本來郭文思想約段佳妮到他家里，但聽到郭文思說父母剛從山東老家回到北京，段佳妮說不想打擾郭文思的父母，郭文思就把見面地點選在了他家附近的黃河京都大酒店。這是一家三星級酒店，位于北京崇文區（今屬東城區）夕照寺中街。

郭文思用自己的身份證在酒店開了房。在2406房間，他們見面了。《環球人物》記者今年再訪該酒店時發現，房間號均已改成8字開頭，不再有2406房間。工作人員稱，早就改了，不清楚具體哪間是2406。

當時，兩人在房間里談著談著就吵了起來。“據警方還原當時的情景時透露，郭文思向段佳妮吼道：‘為什么不給我打電話、發短信？‘你是不是和一起在貴州參加侗族活動的楊坤（化名）好上了？段佳妮說沒有！”段麗娜說，“佳妮明確跟我說過，她只是喜歡侗族的孩子，因為天天和她們同吃同住排練，根本不可能和楊坤談戀愛，而且楊坤已經有女朋友了。郭文思不相信佳妮的話，堅持認為佳妮移情別戀，就開始動手。當時酒店的監控錄像顯示，佳妮好幾次從房間里跑出來，跑到電梯里，都被郭文思強行拉了回去。佳妮1米62，郭文思1米84，佳妮怎么可能拗得過他？！”郭文思掐住段佳妮的脖子，用枕頭捂住她的頭，還對她施暴強奸。那個夜晚，段佳妮停止了呼吸。郭文思逃離現場。

8月29日13時許，酒店服務員進入2406號房內打掃衛生，發現被子里好像裹著個人，揭開一看，是一個女孩的尸體。酒店方面報案后，民警迅速來到案發現場。14時許，郭文思在父親陪同下到當地派出所自首。

段麗娜：我的底線是判他死緩

2004年8月29日子夜，段麗娜給女兒打電話，平時一打就接通的電話關機了。下午，段麗娜正在沖洗暑假女兒參加侗族女童活動的照片，突然接到北京民警的電話，告知女兒在北京遇害，并讓她即日赴京。當天已沒有貴陽至北京的航班，段麗娜在弟弟妹妹的陪同下于第二天早上飛往北京。

“見到女兒后，我見她臉頰、頸部、肩膀、胸部、背部有好幾道重重的傷痕，青紫發淤。我一下就癱下來了，抱著她大聲痛哭。她的遺物中，耳環只剩下一只。可以想象，當時激烈撕打的行為有多兇狠。”段麗娜說。

段麗娜住在左安門附近一家賓館，郭文思的父母來賓館致歉，一見面就跪下了，從上午跪到下午。“有好幾撥親戚朋友來探望我，都看見他們在門口跪著，也沒怎么說話。最后我還是讓他們起來了。”

左圖：2004年8月，郭文思在北京一家酒店殺害了女友。右圖：郭文思殺人后，其父聘請錢列陽為辯護律師。

第二天，雙方在律師事務所商談后事。此案由檢方起訴，段麗娜因心力交瘁沒有請律師，郭家則找到了律師錢列陽。錢列陽此前不久承辦了劉曉慶涉稅案，被評為“2003年度中國律師界十大新聞人物”，是北京知名刑辯律師。案發16年后，《環球人物》記者找到錢列陽，他說，這個案件對他來說只是一個普通的殺人案件，他已經不記得具體過程，直到今年有媒體采訪他，他才想起來曾經為郭文思辯護。段麗娜記得：“錢列陽見到我時說：‘劉曉慶的官司都是我打下來的。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但兩個人都是獨生子女，你的孩子沒了，能否放他們家一馬？他還提出賠償40萬元。但我態度嚴厲，要求嚴懲，還向中央政法委、教育部、北京市公安局等寄去嚴懲申訴控告書，我的底線是判郭文思死緩。”

在大學期間，郭文思和段佳妮曾是一對戀人。（視頻截圖）

北京工業大學的學生為段佳妮舉辦了告別會。“無論男生女生，都穿一身黑西裝，手捧鮮花。同學們的慟哭讓人揪心。”段麗娜說。

2005年1月，北京市二中院開庭審理此案。段麗娜沒接到電話和通知，沒有出庭。據北京某媒體報道，郭文思在法庭上說，事后他想到了自殺，觸電、割腕都想到了，還在床頭留下了絕筆，但未實行。他希望將來為段麗娜盡孝。他還說：“今天我以殺人犯的身份坐在這兒，我想對她母親說：‘阿姨，我確實非常愛她，非常抱歉。我這種行為給雙方家庭帶來了極大的痛苦。”

段麗娜對這種說辭極為反感。“他當初還寫了保證書不再打人，但是為了占有佳妮，在屢遭拒絕之后惱羞成怒，施暴、強奸、殺害，殺人手段極其殘暴，道德品質極其惡劣。有媒體說是‘情殺，何來‘情殺之談！他純屬蓄謀殺人。法院也判決說，他犯了故意殺人罪。”

對媒體報道的“段母表示愿意原諒郭文思，接受郭家40萬元的賠償，并懇請法官對其從輕處理”，段麗娜也稱嚴重失實：“這家媒體根本就沒有采訪我，不知道這些信息是從哪來的。我怎么可能原諒他？我都沒有出庭，郭文思那些抱歉的話說給誰聽？有什么用？沒有任何人通知我出庭，我怎么可能懇求法官從輕處理？最終判的是無期徒刑，我心里無法接受。”

2004年案發以來，段麗娜從未就此事接受媒體采訪。這次接受《環球人物》記者采訪，是她第一次吐露心聲。

郭文思，一年內至少5次虐待女友

郭文思出生于1982年，是北京工業大學實驗學院工商管理系2001級學生，學院學生會主席。段佳妮是學院學生會文藝部部長。據段麗娜透露，在一次迎新年晚會上，郭文思認識并喜歡上了段佳妮，兩人并不是像有些媒體報道的那樣是同班同學，只是一個系的。

張昭告訴《環球人物》記者：“從大二下學期到大三下學期這大約1年的時間，即2003年，郭文思不下5次和佳妮吵架并毆打佳妮，佳妮的胳膊上、臉上、脖子上經常落下淤青。郭文思常常因為很小的事就大打出手。有一次，點的菜不合他口味，他就動起手來，抄起籃球架旁邊的鐵棒就往佳妮身上掄。佳妮經常在受欺負后找我傾訴，那段時間對我來說，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那為什么還要當他的女朋友？在張昭看來，段佳妮是個活潑的女孩，熱衷于文藝活動，“性格很招人喜歡”，也很單純、善良，容易相信別人。“郭文思對她好的時候可能是真好，出手也大方，打完人又道歉，就這樣維持著。”大約在2003年底，兩人正式分手。2004年5月，郭文思也給段麗娜打電話說：“阿姨，我和佳妮已分手半年了，今年暑假就不能到貴州了。”

可是那年暑假，段麗娜突然接到郭文思的電話：“阿姨，我來貴州了，您能否接我一下啊？”段麗娜問：“你們不是已經分手了嗎？”“我來看看您。”

“按說他是學生會主席，應該懂點人情世故，可是他來了什么也沒帶。”段麗娜說。在和郭文思的接觸中，段麗娜發現他很愛慕虛榮。“比如他說他的鞋800多塊錢，是他爸從英國買的。‘這么跟您說吧，我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我爸都得給我想辦法摘下來。他的言語中透露著天生的優越感，仿佛在說：我看上你女兒是看得起你，憑我這條件，在北京找個什么樣的女朋友找不到？”

據段麗娜透露，郭文思是家中獨生子。他的父親和母親各有五六個兄弟姐妹，兩邊家族卻只有郭文思這一個男孩，他可謂集萬千寵愛于一身。

暑假期間，段佳妮在貴州黎平縣參加侗族女童的歌唱培訓活動，教侗族孩子唱歌、學英語。郭文思也找過去了，但段佳妮忙著照顧孩子們，沒時間去和他說什么。那里自然條件惡劣，郭文思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嘴里就罵開了：“這是什么破地方！”他還一臉嫌棄地對段佳妮說：“我還以為你在干什么高尚的事！”

郭文思在黎平住了一晚就離開了。他也不是專程來看望段佳妮。此時，他的父母叫他去海南度假，他離開黎平后就去了海南。

段佳妮，本想到侗族地區支教

段佳妮出生于1983年，是家中獨女，原名陳展。父親不喜歡女兒，在她1歲多時，就和段麗娜離婚，并離開了貴陽，也未支付撫養費。段佳妮是母親一手帶大的，從小喜歡藝術體操、游泳、主持、跳舞、唱歌等文體活動。母親多次帶她到北京參觀游玩，她也喜歡上了這座城市。

段佳妮生前和貴州村寨里的孩子玩耍。

左圖：穿著少數民族服飾的段佳妮。右圖：段佳妮由母親段麗娜（右）撫養長大。

2001年初，段佳妮報考北京廣播學院（今中國傳媒大學），母親陪她到北京面試。段麗娜記得，在通過了第二輪面試后，前來面試的其他學生都向她投來羨慕的目光。可是她沒有被錄取，后來報考了北京工業大學。

段麗娜當時是《貴州日報》文藝部副主任、主任記者，長期從事民族文化方面的報道。2004年正月初三，段麗娜前往黎平縣侗族村寨采訪。時值寒假，段佳妮也跟著一起去了。

2004年4月，貴州省民族民間文化保護促進會成立，段麗娜擔任秘書長。成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盡力協助貴州黎平縣申報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侗族大歌。“侗族人沒有文字，他們常常把想要說的話、想要表達的情感用歌聲唱出來，無指揮、無伴奏，一人領唱萬人和，有著令人動聽和諧的多聲部，這就是‘侗族大歌。”段麗娜說。段佳妮被侗族人的歌聲和文化深深感染。暑期時，她又隨母親來到侗族大歌發源地——黎平縣巖洞鎮和口江鄉，美妙的歌聲和秀麗的山水風光讓她流連往返。那年8月，第三屆中國“博藝杯”童聲合唱節在云南昆明比賽。為此，貴州省民族民間文化保護促進會專門組織專家學者深入巖洞鎮和口江鄉的中小學，從3000多名學生中選拔出40個侗族女孩，組成童聲合唱團，開始進行為期一個月的訓練。合唱團組建后，段麗娜返回貴陽籌備貴州記協主辦的貴州省首屆書畫攝影藝術收藏展，段佳妮以志愿者的身份留在巖洞，協助做好孩子們的衣食住行和排練。

赴昆明比賽前，合唱團在縣里和省里做匯報演出，段佳妮擔當主持人，用漢語、侗語、英語三種語言報幕，坐在段麗娜旁邊的嘉賓問：“這主持人是誰家的孩子？”段麗娜說：“是我女兒。”嘉賓們說：“真了不起！”

合唱團團員吳傳娟代表參賽團員在開幕式上發言，段佳妮連夜為她準備講稿并輔導她用漢語、侗語、英語演講。在昆明，有一個女孩不小心把父母賣豬得來的200塊錢弄丟了，哭得很傷心。段佳妮知道后，為了不影響比賽，告訴她：“沒關系，你好好準備比賽，我幫你找。”轉過頭，段佳妮在一個角落從自己兜里掏出200元給了女孩，告訴她：“找到了！”后來，合唱團的孩子們一舉奪得演唱金獎等6項大獎。

“那時候，佳妮本來已經找到工作了，但她在巖洞中學排練時得知，學校至今沒有英語老師。她與校方說定，畢業后即到巖洞中學支教一年，教孩子英語，然后繼續考研。沒想到遇到意外。”段麗娜說。

聽到噩耗后，侗鄉的寨老在巖洞中學附近的山上開辟出一塊地方，作為段佳妮的墓地，墓碑上寫著“山水相依，侗歌永伴”。

段佳妮去世后，段麗娜繼續從事貴州省民族民間文化保護促進工作。2008年，段麗娜申報的“貴陽市苗族農民工子女教育和苗族文化傳承”項目，參加世界銀行、國家民政部、國務院扶貧辦舉辦的“第二屆中國發展市場”競賽并獲獎，時任世界銀行副行長林毅夫為她頒發榮譽證書。現在，她已經65歲了，還在為貴州省委統戰部、貴州省民族宗教事務委員會寫一份關于少數民族地區易地扶貧搬遷和少數民族文化傳承的調研報告。“總得給自己找點事干，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活過來。”

郭萬普，為減刑四處打點關系

這些年，郭文思的父親郭萬普又在干什么呢？

“16年來，郭家從沒給我打過一個電話。可見，郭文思在法庭上的道歉、郭萬普夫婦在賓館里的下跪，是多么沒誠意。”段麗娜說。

郭萬普在忙著打點關系。北京市紀委監委通報，郭文思先后在天河監獄、潮白監獄、清園監獄、延慶監獄、柳林監獄服刑，其違規減刑問題主要發生在潮白監獄、清園監獄。郭萬普是中國原子能科學研究院退休職工，在郭文思服刑期間，直接請托潮白監獄分監區指導員王乃聰，并給予禮品禮金，請其對郭文思服刑生活予以關照，為其快速減刑提供幫助;

通過北京星牌體育用品集團有限責任公司副總經理甘佳良請托潮白監獄黨委書記、監獄長隋建軍，先后多次給予現金，請隋建軍對郭文思在減刑方面提供幫助;

2020年3月，郭文思獲減刑出獄后剛7個月，就在北京東城區某超市對一名七旬老人下毒手，老人經醫治無效死亡。

通過北京漪林順康科技發展有限公司銷售員李楠、北京漪林順康科技發展有限公司法人代表王昱請托市監獄管理局清河分局黨委委員、副分局長劉永清，先后多次給予現金，請劉永清對郭文思在減刑方面提供關照;

通過北京廣播電視臺員工王曉請托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辦公室副主任郭京霞向北京市一中院清河法庭審判員程麗霞等人打招呼。程麗霞等人在郭文思減刑案件審理過程中，降低證據審核標準、違反案件審理的程序規定，對不符合減刑條件的郭文思裁定予以減刑。

郭萬普曾經供職的中國原子能科學研究院工作人員告訴《環球人物》記者：“郭萬普是一名普通的退休職工，不是搞科研的，做后勤工作，沒有任何官銜。平時看他是個挺好的員工，工作時踏踏實實。”

段麗娜透露：“郭文思說過他家有三套房，其父在40多歲時就辦理了停薪留職，到別的單位工作，還通過炒股賺了數十萬元。郭文思母親人還可以，對佳妮也挺好的，跟郭萬普是一個單位的。”

據《經濟觀察網》報道，為謀求減刑，郭萬普至少花費了200萬元。郭文思實際獲得了10次減刑機會，只是其中一次因為監獄工作人員報送材料不及時而未遂。

前8次減刑之間只間隔1年1個月至1年3個月，第八次減刑發生在2015年10月29日。2016年11月15日，最高人民法院公布了《關于辦理減刑、假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的規定》，規定被判處10年以上有期徒刑的罪犯，兩次減刑間隔時間不得少于1年6個月。郭文思的第九次減刑發生在2018年11月21日，與上次間隔了3年多。

在郭萬普的多方打點之下，郭文思于2019年7月24日刑滿釋放，實際服刑不到15年。2020年3月14日15時許，郭文思在東城區一超市內排隊結賬時摘下口罩，在他后面排隊的段大爺提醒其應當遵守防疫規定佩戴口罩，郭文思卻將段大爺摔倒在地，并用雙手擊打其頭頸部，致段大爺受傷，后經救治無效死亡。“段大爺提醒那男的（郭文思）戴口罩也是好心，可他跟瘋了似的，將段大爺摔倒在地，段大爺后腦勺著地。段大爺和那男的中間還隔著一個大媽，大媽都被嚇傻了。那男的又高又壯，把好幾個人打倒，后來還是保安用防暴鋼叉把他制服。”案發超市附近居民告訴《環球人物》記者。

貴州的段家親戚在手機上看到這條新聞后，把它轉給了段麗娜，并附言：“當年段家人的善心都讓狗吃了。”段麗娜對記者感慨：“你（郭萬普）這么溺愛孩子，有沒有想過會害了別人？是不是也害了自己的孩子？”

據北京市人民檢察院通報，犯罪嫌疑人郭文思故意傷害致人死亡一案，已經移送北京市人民檢察院第二分院審查起訴。無疑，郭文思將再次面臨法律的制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