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艷紅

林場有一條日夜奔騰的大河。大河在林場的東邊,要走一里地的路程。大河上有一座堅實的水泥大橋,大橋旁邊的老柳樹枝繁葉茂。大橋下便是轟隆隆的抽水機,抽水機抽上來的水,從那些天女散花般的水龍頭下四處飛揚,澆灌著大河東側(cè)的苗圃的各種苗木。那一床床整齊翠綠的苗木,像極了饑渴的小燕子,張著小嘴等待天降的甘霖。每當我們在大河玩累的時候,一抬頭便能看見不遠處裊裊升騰的炊煙,那便是媽媽喚我們回家吃飯的信號。

那縷炊煙是那么婀娜多姿,那么好看,柔柔軟軟的像天邊的白云,又像棉絮,更像媽媽的笑臉。多年以后,當我再一次想起那縷炊煙時,我的腳步卻焦急地奔向那條大河,那條通往大河的路不見了。原來平整的砂石路兩側(cè),挺立著偉岸筆直的蒼松,翠綠翠綠的四季常青,現(xiàn)在一切都不見了。砂石路修成了白色水泥路,蒼翠的松柏變成了整齊的農(nóng)田。蒼綠的玉米在夏風里唱著渾厚的老歌,“沙沙沙”的歌聲忽高忽低。
大河變成了一條淺淺的水溝,清澈的河水變成了渾濁的溪流;大河里那些青石板不見了,青石板下面的小魚和蝲蛄也不見了,那臺日夜歌唱的轟轟響的抽水機也不知去處。大橋仿佛也老態(tài)龍鐘,認不出我是誰。我站在橋上,看到河邊的柳樹郁郁蔥蔥,在夏風的輕撫下唱著悠然的歌,翠翠的柳條在河岸上安逸地來回蕩著,像極了兒時我們在大門上蕩秋千。油亮油亮的柳葉閃爍著亮晶晶的光。柳樹邊開滿了鵝黃的野花,一簇簇一堆堆,天真爛漫地嬉笑玩耍。
時光飛梭,誰又能記起30多年前的我在河邊嬉戲笑鬧的情景。那時有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經(jīng)常和姐弟們一起來大河邊玩耍,不到炊煙彌漫天邊,我們都想不起回家。

記得在現(xiàn)在林場場部辦公室的東側(cè)門球場地附近,有一片茂密的蒿草甸子,每當雷雨過后,我都會挎著個小筐,興高采烈地去采蘑菇。特別是那種肥碩的雷窩子蘑菇和花臉蘑,炸出來的蘑菇醬好鮮美。伴著那些美味蘑菇的還有各種野花,清新的草香和翩翩飛舞的蝴蝶,尤其是黑白相間的大馬蓮蝴蝶,高貴得就是蝴蝶中的皇后,也是我們夢寐以求追尋的寵物。那些狗尾巴花和酸么漿都是我的美食。淡紫的、呈三棱狀的馬蘭花和細碎花瓣的小黃花,曾經(jīng)裝扮了我的整個童年。每當我遇到不開心的事情,總會去那片草甸子里尋找安慰和快樂,那里是我年少的伊甸園和避風港。曾經(jīng)在草叢中嬉戲爭鬧的情景,不時地出現(xiàn)在夢境里,讓我在浮華和喧鬧中總想躲過紛爭的人群,總想著那處炊煙裊裊的凈土,溫暖我疲倦的心靈。
故鄉(xiāng)啊,30多年的時光里,我未曾走得太遠,只是你變得太快。我急切地向林場小學校奔去。結(jié)果,小學校變成了民居,一家一戶的連脊房里不時傳出雞鴨的鳴叫。曾經(jīng)這里傳來朗朗的讀書聲,也曾在鋪滿細碎沙子的操場上你追我趕,操場領獎臺上留下我們自豪的瞬間……這一切又清晰浮現(xiàn)在眼前。可是你們都等不及了,等不到我重回故里的這一刻。
我一直堅信會找到曾經(jīng)刻在我心里的那些美好。
我急急地向那個好大好大的場院走去。那時媽媽在林場的學校上班。她們經(jīng)常在場院曬糧,我會經(jīng)常偷偷自己跑來找媽媽,期待著她早些下班,好弄些好吃的填飽我們的肚子。我總是急急地頂著呼呼北風一個人來接媽媽。媽媽她們都拿著大木板鍬一鍬一鍬地把糧食鏟起又揚出去。而我總也避不開那些到處亂竄的灰土,經(jīng)常也灰突突地拽著媽媽的衣襟,迎著家家戶戶煙囪里陸續(xù)漂出的炊煙,我和媽媽的肚子都“咕咕咕”的震天響。媽媽便一邊數(shù)落著我,一邊樂呵呵地疾步往家趕。
如今,場院不見了,建起一幢幢紅瓦灰墻的民房。路邊的老樹把白色的水泥路面遮上了一層陰影,樹下坐著幾位乘涼的老者。我站在陽光下,遠遠看去,卻未能確認是哪位叔伯。眼前忽然閃現(xiàn)外公坐在樹下為我們講故事的情景。如今外公去了天堂,那些故事印在了我的心里。路邊的小楊樹已經(jīng)偉岸挺拔,它也記不得我經(jīng)常蹭著樹干搖啊搖的,如今它已長成參天大樹。
一切都變了。
我放慢腳步,迎著微風走在故鄉(xiāng)的時光里。忽然又想起那口老井。老井還在,只是井上已被抹上厚厚的水泥。井繩不翼而飛,木質(zhì)搖把呆呆地立在那里,風吹雨淋后,露出一道道裂痕。曾經(jīng)這口老井養(yǎng)育了幾代人啊。尤其到冬天,井面總是結(jié)著一層厚厚的冰,錚亮錚亮的一天天加厚,幾乎與井臺一邊高時,林場就安排人用尖尖的鎬頭刨冰,被刨起的冰塊四處亂竄,坑坑包包的冰面走起來不易滑倒摔跤,才有人敢來井邊打水。那時因為父親每年冬天都要上山工作,母親身體不好,姐姐在外地上學,于是我和妹妹拿著扁擔抬水。我們每抬一桶水都要歇上幾次。從那時起我就盼望著,什么時候不用抬水該多好啊!如今,老井被擱置起來,家家都有了自來水,我長大了,力氣卻無處施展了。
我靜靜佇立在老井旁,我想再握一握被風吹裂的搖把,30多年的光陰,老井不止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里,我總會夢見在井邊打水時,如鏡子般亮的冰面任你怎么走都站不住腳,于是滑倒,幾乎就要掉到井里時,在一片朦朧的炊煙中,突然被爸爸的一雙大手緊緊抓住,每次醒來都會淚濕枕巾。
爸爸無論在現(xiàn)實生活還是在夢境里,一直像神一樣庇佑在我的身旁為我的天空撐起一把大傘,溫熱的心里涌動著無限感動。
什么都變了,唯有爸爸的那片苗圃還在,爸爸微駝著背穿梭在苗圃的身影還在,朦朧醉人的縷縷炊煙伴著爸爸的愛還在……
我不知道應該把腳步邁向哪里,一回頭,又見絲絲縷縷的炊煙,如白云朵朵從一幢幢房子的煙囪里冉冉升起。我的眼里立刻泛起曾經(jīng)的驚喜,一簇簇縹緲的炊煙,泛著微藍,夾著清白,一圈圈漾開,一層層聚攏,百十來幢煙囪里先后都在那一刻冒出汩汩清冽的炊煙,像是舉手歡迎,又像是跳著慢騰騰的舞步歡呼我的歸來。也許炊煙還記得,那個在果樹林里朗朗背誦英語的我,也許只有日日升起的炊煙,見證了我的成長,時光的飛逝和歲月的更迭。當我們老了,當林場的舊貌在一天天換新顏時,唯有炊煙依舊在日日等待游子的歸來,無怨無悔地靜守著這份無言的寂寥。輕柔靈動的炊煙輝映著天邊橘紅的晚霞,輝映著遠山的蒼翠,輝映著晚歸的人兒,似乎少了牧羊人的短笛,還少了年少時的那些輕狂和癡迷。我不再是十幾歲時那個倔強的我,我不再是在漫天飛雪的時光里,靜靜遙望熱氣騰騰的炊煙的我了……歲月染白了我的青絲,也把心雕飾得靜若止水。
30多年的光陰里,世界在變,人心在變,風景在變,我也在變,唯有炊煙一直未變,依然那么純凈,輕柔,縹緲;盡管2020年的新冠肺炎病毒無孔不入,但卻無法侵擾故鄉(xiāng)的炊煙。這縷炊煙幾十年如一地靜靜漂浮在林場的天空,無怨無悔,如爸爸的愛一直純凈如初地把日子打磨成一道風景,一道只有故鄉(xiāng)才可見的亮麗的風景,不染纖塵地等著我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