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健
超越苦難——與女兒聊史鐵生的《我與地壇》
女兒:
你好!
有些人雖然沒碰過面,但他不經意間進入到自己的生命里,仿佛是冥冥中的約定。知道史鐵生這個人,是在十幾年前某位特級教師的課堂上。那節課上的是他的散文《秋天的懷念》。特級教師一遍又一遍地帶領學生讀“好好兒活”,臺下的老師無不動容。
在這篇文章里,史鐵生傾其心血,深切追憶那段灰暗的日子里,母親是怎樣不顧自己的病痛小心翼翼地照顧雙腿癱瘓的自己——她寧愿自己一個人扛著,也要給絕望中的兒子以希望,給這個被黑暗籠罩的家庭一絲光亮。
北海的菊花年年開,母親親手栽下的那棵合歡樹已長大,只是母親已永遠地離開了。史鐵生努力地好好兒活,在很多文章里都寫到母親。他小說獲獎了,他應邀參加會議了,母親卻再也看不到……他一個人搖著輪椅在地壇公園慢慢走,無暇顧及白晝與清晨,無暇顧及蟲鳴與飛鳥,心里只想著一件事:母親已經不在了。他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壇上落滿黑暗然后再漸漸浮起月光,心里才有點兒明白,母親不能再來這園中找他了。
你在書旁批注:哀愁、悲傷,真令人難過。孩子,這樣的文字無論什么時候翻出來再讀,還是一樣的感人肺腑。西方哲學家尼采說:“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相比市面上一些或浮夸矯情或偽裝深刻的文字,史鐵生的文字滄桑厚重,力透紙背,值得反復閱讀。
在文字里遇見他,仿佛是久別重逢。他的《以前的事》《活著的事》《寫作的事》《靈魂的事》《病隙碎筆》……一一被我買來。我又遇到了另一個史鐵生——對生命深沉的熱愛,對生活樸實的體驗,對人生意義深邃的思考,讓你感受到他精神的強健與飽滿。縱然身體被固定在輪椅里,但心靈是自由的,思想早已超越肉身的限制,在苦難中開出美麗的花朵來。
那么,苦難究竟意味著什么呢?
我想,史鐵生對“苦難”這一詞是有深刻領悟的。作家徐曉在《半生為人》這本書里寫到史鐵生的困境。母親走后,由于生活拮據,他不得不搖著車上班,并奔波于各個部門,好不容易才得到傷殘補貼。而他的身體急劇敗壞,尿毒癥威脅,褥瘡發作,疼痛讓他終日臥床……無數次在死亡線上掙扎。
這樣的境遇,人們往往想到憂郁、凄涼、孤獨與無望。他對徐曉說,別怕絕境,人只有在絕境中才能找到出路。他不是沒有絕望的念頭,只是漸漸地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后記中,他說,愛命運才是至愛的境界。他的確找到了一條屬于自己的道路。
我從雙腿殘疾的那天,開始想到寫作。孰料這殘疾死心塌地一輩子都不想離開我,這樣,它便每時每刻都向我提出一個問題:你為什么要活著?——這可能就是我的寫作動機。就是說,要為活著找到充分的理由。
他找到了活著的理由,用寫作讓生命通向安靜。寫作,是他的宗教,是他的信仰。
我的軀體早已被固定在床上,固定在輪椅中,但我的心魂常在黑夜出行,脫離開殘廢的軀殼,脫離白晝的魔法,脫離實際,在塵囂稍息的夜的世界里游逛,聽所有的夢者訴說,看所有放棄了塵世角色的游魂在夜的天空和曠野中揭開另一種戲劇。風,四處游走,串聯起夜的消息,從沉睡的窗口到沉睡的窗口,去探望被白晝忽略了的心情。另一種世界,蓬蓬勃勃,夜的聲音無比遼闊。是呀,那才是寫作啊。
談及讀書的感受,你說,史鐵生不光寫自己的處境,還寫到那個時代里人們的不幸。是的,因為他還看到了時代的局限,人們被裹挾在其中,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記憶與印象》這一組散文,優美含蓄,情感真摯,每個故事背后都有作者同情的目光。
比如,你很敏銳地發現作者用了那么多的“顫抖”寫出二姥姥可憐的處境;作者希望“叛逆者”大舅心中的夢想并未被現實湮滅,并未被時間磨盡,并未被“不可能”奪其美麗;還有那位在月光中不停跳舞的女孩珊珊……
人只有經歷苦痛,才能準確把握生命的厚度與深度;人只有正視局限,才能深刻領悟人生的圓滿與缺憾。史鐵生從絕境之中獲得內心的寧靜,人生的境界也從逼仄之中走向開闊。生命最終超越了苦難,獲得了大自由。這樣的人生,對我們何嘗不是一種啟示?
孩子,今天是5月12日,一個特殊的日子。十年前,那一刻,地動山搖;那一刻,撕心裂肺。
苦難從未遠離,活著便是希望。
祈福永遠!
老爸
2018年5月12日
此刻有誰在世間某處哭——與女兒聊《夜》
女兒:
你好!
《夜》這本小冊子令人驚心動魄。作者是1986年的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埃利·維瑟爾。他將自己15歲的悲慘遭遇寫成這本小書。
第二次世界大戰快要結束的時候,一個猶太少年,被迫和家人一起離開故鄉,像牲口一樣被塞進了火車。在德軍的押送下輾轉來到集中營。他們沒有了家園,沒有了姓名,只有代號。饑餓、寒冷、焦渴、孤獨、苦役、絕望以及巨大的恐懼——死亡。人人惶恐不安,不知何時死亡降臨到頭上。這絕對是個災難,死亡意味著一切意義的消亡。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天夜晚,那是在集中營度過的第一個夜晚,它把我的整個一生變成了漫漫長夜,被七層夜幕嚴裹著的長夜。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些煙云。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些孩子們的小臉,他們的軀體在岑寂的蒼穹下化作一縷青煙。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些火焰。它們把我的信仰焚燒殆盡。
我永遠不會忘記黑洞洞的寂靜。它永遠奪去了我的生存意愿。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時刻,它戕殺了我的上帝、我的靈魂,把我的夢想化成灰燼。
女兒,你是否還記得,前年暑期我們參觀旅順日俄監獄——當我們穿越那陰暗狹窄的過道,看到一間間罪惡的牢獄,一幅幅悲慘的圖片,心情是何等灰暗與壓抑,一心想盡快離開這處人間地獄。來到外面,看到陽光,心情才好一點。同樣,閱讀此書,伴隨著的就是這種揮之不去的窒息感。苦難的海水漫過來,你不斷往下墜,為了透口氣拼命掙扎,可是命運之手不斷地壓著你的頭顱……
而他們一直在海里,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那個小跟班,有一張細膩優美的臉蛋,像一個滿目憂傷的天使,受到嚴刑拷打卻守口如瓶。他一聲不吭地走向絞刑架。小小的身體因為太輕而不能很快死掉,半個多小時之后仍經受著折磨,維瑟爾聽見了內心的聲音:“上帝被吊在這里,在這個絞架上。”
小提琴手朱利克,在黑黢黢的工棚里,在死人與活人錯雜橫陳的地方,演奏最后的絕唱——貝多芬奏鳴曲。“朱利克的靈魂仿佛成了一張琴弓,他在演奏自己的生命。他的全部生命都在琴弦上滑動——那些沒有實現的希冀,那些被燒成灰燼的經歷,那些湮滅的未來。”
暴亂的車廂,人們為一塊面包而廝殺。那個老人,用四肢在地上爬行,襯衫下藏著一塊面包,可是一個影子奮力撲來——“麥爾,我的小麥爾!不認識我了?你要殺死你爹嗎?我給你留了……一份面包……給你留了……”
——那一刻,上帝死了。
那一刻,他不愛人類,對大地上的災難無動于衷。
而納粹分子,不光鞭笞他們的肉體,還摧毀他們的信仰,將他們的靈魂帶進無邊的黑暗里。于是,我們看到集中營里的心靈變得虛空,為生存垂死掙扎。為了一小塊面包,一碗湯,人性中的惡完全釋放出來。不顧父子之情,不顧同胞之愛——一小部分猶太人成了幫兇,打人,送人上絞刑架。
維瑟爾的父親在臨終時刻,不停地呼喚他。可是他充耳不聞,只是因為害怕,害怕黨衛軍大發雷霆,害怕自己被打。
他的聲音那么遠,又那么近,但我一動都沒動。
我絕不會寬恕自己。
我永遠不會寬恕把我推向絕境的世界,它把我變成一個冷漠的陌生人。喚醒了我內心深處最卑劣、最原始的本能。
這是對生命最冷酷的漠視,對人性最殘忍的踐踏,對靈魂最無情的拷打!
維瑟爾僥幸活下來,他看著自己——“鏡子里面,一具尸骸在打量著我。那種眼神讓我終生不忘。”他懷著莫大的勇氣寫成這本血淚之書。在接受諾貝爾和平獎時,他告訴那個過去的自己:“我告訴他,我在盡力,我在盡力保持活的記憶,我在同那些企圖忘記過去的人做斗爭。因為忘記過去,我們就是千古罪人,就是敵人的幫兇。”
講述為了紀念,這也是此書的力量所在。文字或電影可以復活細節,抵抗虛無,提醒人們不要忘記——這人類歷史上最黑暗的時刻。
忘不了封面上那雙年輕而滄桑的眼睛,直直地望著我,望著所有人。
夜漫漫,心沉沉,突然想到一首詩:
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哭,
無緣無故在世上哭,
在哭我。
此刻有誰在夜間某處笑,
無緣無故在夜間笑,
在笑我。
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走,
無緣無故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死,
無緣無故在世上死,
望著我。
——里爾克《沉重的時刻》
老爸
2018年7月15日
(作者單位:江蘇興化市新生中心小學)
責任編輯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