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鴻
二十一世紀第一個庚子年春天,一場瘟疫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盡管人們都很聽話地老老實實待在家里,很多人卻開始有了心理變化,從最先的不明白傳染病厲害的松懈,到清楚傳播病毒的魔性而產生擔心、憂患,再到惶恐和焦慮。原本就喜歡孤獨的,自然不介意這種狀況,只要有吃有喝,封閉或者攔截都由他去吧,自己恰好可以靜靜地做些事,比如讀書啊、畫畫啊、含飴弄孫啊,總之是在特殊時期做好一個“乖”角色;耐不住寂寞的,便開始關注一些眾說紛紜的謠言,自己也編撰些嘩眾取寵的東西,反正網絡已經成為每個人忠心的陪伴者,早就勝過了父母、子女、丈夫和妻子,一些烏七八糟的東西一出現,總是有跟風者出現;而抑郁癥和狂躁癥肯定就多了起來,你看那大街上,疫情并未結束,表示春天來到的桃花李花都還未開,便有人大搖大擺地開始了聚集,似乎生命的重要已經被解放孤獨與無聊的心態所覆蓋。
我是遙遙地看著山坡上的油桐樹安排自己的自困日子的。在農村長大,又在學校學了幾年農業,還在田野上與背誦著“云跑東、有雨變成風”、“雷公先唱歌、有雨也不多”這種農家諺語的鄉親打過不少交道,走進社會后也就改不了一身農人習慣,做什么都愛看著大自然,因為大自然賜予了我的想象,賜予了我的豐富。
這里說的桃花李花開,應該是冬天結束的標識,是與歷史和傳統記載的瘟疫有著很多關系的。中國民間和官方的傳統記載中,起發于冬季的瘟疫,很多都是在桃花李花開放時,出現降勢,而又于油桐花開后消融,《三字經》里述說的幼時就能主動讓出大梨的孔融,據說就是死于冬天的一場瘟疫。那么,我看見桃花李花開放,是在悲涼之中產生了欣喜的,就算有著最大的耐得住寂寞的胸懷,非常不計較這種封閉,但你畢竟也要食人間煙火,也有親人朋友生活在這世間,更何況是一個心懷善意,見不得別人痛苦和憂傷的人呢,那么多人在疾病中死去,誰能夠坐視不理、幸災樂禍?須知,任何人都不是真正的孤立者,在一個國家、一個區域內,只要災難降臨,誰也不能獨善其身,這種傳播力極強的瘟疫到來時,人們都應該相互守信、相互照應。那么等待油桐花開放,就肯定是等待一場喜意來臨,等待一種更加團結振奮的時刻。
滇南農村很多地方,人們對播種時節的掐算,其實就是等著油桐花開放,如果你看見幾朵蘭花開了,想著春天已經到來,想要趕緊播種,那樣,你的收成肯定是會差的;你再看到桃花李花開了,苞谷雀叫了,春雨也已經下過一場,認為這是播種的好時機,趕緊忙著播種,恐怕還是糟糕。山上旱地種下的玉米之類,也許不覺得有多少損失,而田里的水稻苗,損失就大了。農民朋友還發現,稻谷如果是在李花桃花開放時期播種的,會死了一大片,之后你還得在油桐花開放后重新補種一波,可最后的成熟期,前后播種的收成竟然是一樣的,原先播種的那批,不過是多長了一兩張葉而已,這個原因我是知道的。在從事水稻制種試驗期間,我查閱過不少資料,知道那是植物為了適應環境,自己體內進行生物調節,延長了生育期了。那么,農村人這樣長期積累起來的經驗和認知,要完全打破,其實也給我最初的工作帶來了困境,在田間進行稻谷試驗時,為了趕時間,每年都要在春節后立即播種,如此,村莊的朋友可不干了,他指著山坡上的油桐樹說:您看吶,油桐花還沒開吶,苗會死的。這時我只有發揮我的苦口婆心,因為我是技術員,我向他們保證了收成,并提前準備好塑料薄膜,我知道,這種簡單的覆蓋,可以讓這些秧苗因為穿上衣服而得到保護。
南方今年的寒冷,確實少得可憐,也讓人覺得有一股怪異,好像與這次疫情有著些忽略不了的關系,往深處想一想,又說不上來。往常,我花園里春節前后就開花的那株李子樹,到今年三月上旬也不見花骨朵,我以為已經枯萎死了,便戴上口罩,跑去看其他人家的桃樹李樹,竟然都一樣——枝丫直指天空,猶如一個個驚嘆號,在等待、在期盼、在抗拒一種正在降臨的災禍。而南面山坡上那一片姿態優雅的油桐,其實也在醞釀著綻放的好時機。從最初開放的李花桃花,再到油桐花普遍開放之間,這個過程是有一個節令的距離的,那幾乎就是半個月的時間,這段時間,滇東南幾乎都還會有一次到兩次降溫,被稱為倒春寒。你別小看這倒春寒,那可是與莊稼的收成有著極大關系的。前幾天一個傍晚,我在文山城南面的住處樓上,遙看更南面的山坡上的油桐樹發呆的時候,一只蚊子竟然就在我的手臂上叮了個紅包,驚蟄已過,氣溫開始轉熱,這些東西就出土了,要是來一次驟然的倒春寒,降溫幅度大一些,這些蟲蟲肯定會凍死不少,秋天的收成必然就多了。
油桐花一旦翩躚地開過,今年的寒冷日子必定就完全過去了,就算家鄉常人說的“十里不同天、遇雨變成冬”這樣的情景,雖然會在夏天會存在,那也只是季節和地區的差異而已,那種雨季的冷是短暫而可以忽略的冷,與春寒料峭四面都是寒風的冷是兩回事。我故鄉疇陽河畔,有個位于山坡上的村子就叫桐廠坡,桐廠當然就是若干年前收購油桐果榨取桐油的地方了。最重要的還是這個村的名副其實,它周圍的山坡上,幾乎都種滿了油桐樹,這些樹修剪得非常爽亮,樹冠的形狀很好看,又分布恰當,有利于結果,每一株樹,如果縮小了,可以說都是一盆價值不菲的盆景,關鍵是每年農歷三月三前后,這些樹都會盛開花瓣呈白色而花蕊又帶粉紅的花朵,像是約好了似的,只在幾天時間里就開滿了山坡,熙熙攘攘擠滿了桐廠坡的天空。這是其他花朵都開始謝了的時候,唯獨一大片白色又帶粉的花朵出現在原本光禿禿的樹枝頭、出現在我身邊的天空,那不僅顯得獨一無二,更讓人驚訝,就算你再不懂詩意,在這樣突入而來的景色中,也會冒出一種充實的富有想象的意境了。我小學時的校園勞動地就在這片油桐花旁邊,油桐花開時,學校剛開學,領過書本、進入正式課程后,學校都會組織到這片地里搞上幾天勞動,這油桐樹與我的交集,可就不單是處于指示節令這樣單一了。我和同學們都會到花朵盛開的油桐樹下玩耍,每兩株油桐樹的間距比較寬,中間是農村人的耕地,可以套種農作物,這片地全是質量上等的沙壤土,上年的莊稼種的是花生,我們在這片土壤里翻尋,會找到上年收獲時遺漏的花生果,這個節令,無所不能的土壤巨大的作用就顯現出來了,埋伏在土里沒有生命的生物,都融化而隨入了土壤,而有生命的花生果,得到土壤的保護,經過一冬寒冷卻并沒有毀壞,正是迎著節令吸收水分,即將發芽卻沒有發芽的時候,味道是非常甜的。
時至今日,這片油桐,還能帶給我回味,并不只是在春季它能夠給出我的某些暗示,也不只是它的存在可以經由心的深處升騰一份安然,而是這片油桐花和它們結出的果,陪伴了我四十年的行程,與我人生的起伏情愁聯系在一起。十三歲那年,當年油桐果還沒有成熟,我父母卻要送我到遠方的親戚家讀書,姑姑在外地一所學校教書,那里的學習環境好得多。我在離開前,母親給了我兩元錢,叫我到桐廠坡的桐油廠買一個竹編箱子,我是帶著一份沉重情感去的,八月的天氣很熱,我一邊走,一邊看著綠韻旺盛的桐樹出神,想到即將離開從未離開過的家,這里的父母弟弟、伙伴和這些自然陪伴的東西,傷感總是油然而生,淚水不經意地沿著臉頰流下來。我家對門有個熟人就在桐油廠上班,為我選的篾編箱子當然是質量很好的,先是用黃色綠色紅色染過的竹片編成,再在外面上了層上年剛榨的桐油,既好看又耐用。這個裝著我書本衣服的竹箱子,于是陪著我在外七年的求學時光,每當想家時,我打開這個箱子,整理書信的時候,眼前浮現的故鄉情結,會沖淡我的很多困境與無奈。學習畢業時,這個竹箱子因為沒有綁牢,曾經從解放牌班車頂上落下來過,卻沒有被損壞,而其他同學的木箱子都被甩成幾瓣了。工作后,我把這個竹箱子放在了老家,本以為早就腐朽了,沒想到,去年我回老家,竟然看見弟弟因為要重新建房,收拾物品時還用這竹箱裝一些古物件,并上了把鎖,桐油漆過的竹面,雖然很陳舊,但四十多年來,由于桐油的堅硬和防蟲性,并沒有損壞,那么,這個竹箱子,是否一直裝著我一生起伏跌宕的狀態呢?我是否要向我的弟弟索要回來!
就是現在,我坐在書桌前,看著遠處蒼茫的山脈和起伏丘陵上枝丫縱橫的油桐樹,思緒里還浮現著節令和關于油桐的很多往事。是的,油桐花每年都會有一次開放,就算這種花開放的時間較晚,卻不影響它的結果期,其他果實成熟時,油桐也會在寬闊的葉片襯托下,結出帶有菱形的果,這種果不能入口,卻在農村種植很多,因為它的意蘊確實不簡單,算是天地給以人間的某種兆示、啟迪、或禪意吧。春天隨后就來了,該來的終于會來的,該離開的,也必定會離去。
每年,春的氣氛最熱烈時,油桐花一定會盛開怒放。
那么,讓我們一起祈禱油桐花開,災難遠遠離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