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邂逅顏魯公

彭志翔

我第一次讀到顏真卿的《爭座位帖》，竟然是在一位瑞典同事的領帶上。十余年前，在瑞典于默奧大學系里的聚餐會上，拉爾夫老頭驕傲地向我炫耀他漂亮的紅色絲綢領帶，告訴我這是他那新婚的中國兒媳送的禮物，并問我上面印的幾行中國文字是什么意思，我湊近后費力分辨出漂亮的行草書中的幾個字：“挫思明跋扈之師。”在勉強告知拉爾夫此句的字面意思后，我就無可奉告了。因為我除了猜測這句話可能與唐安史之亂有關外，其余一無所知。帶著這個疑問，我一回家就打開電腦上網，去尋找那支“思明跋扈之師”。

感謝拉爾夫這條紅色領帶，它讓我讀到了一個中國人本應該知道的故事。

唐廣德二年，唐代宗設宴款待從外地前來參拜的唐軍副元帥郭子儀。按照禮儀，宴會上文武官員的座位順序，應該按照官職的大小排列。但負責安排座次的右仆射郭英乂，為了討好代宗皇帝寵信的大太監魚朝恩，竟將尚書大臣們的座位，統統排在魚朝恩太監的下面，這樣做顯然不合國家禮法，簡直就是對滿朝公卿士大夫的侮辱。不久后朝廷在菩提寺召開佛教界會議時，郭英乂竟然又一次把魚朝恩排于尚書們之前！看到會議宴席上魚朝恩鼻孔朝天的得意樣兒，刑部尚書顏真卿氣得怒發沖冠，他對身邊的同僚說：“魚朝恩不過是個善于拍馬屁的小人，對國家沒有什么功勞，座位憑什么排在大臣們的前邊？”同僚趕緊勸道：“魚朝恩是皇上面前的大紅人，誰惹得起？您還是算了吧！”顏真卿回答說：“不行！這有關國家的體面尊嚴，不是件小事。這個座次，我一定要爭！”

回到家，顏真卿在怒氣沖沖中奮筆狂書，不一會兒，《爭座位帖》誕生了。

在這封給郭英乂的信中，顏真卿痛罵了郭英乂身為大臣卻無底線地巴結當寵太監的下流行為，指責他無異于做了一個白晝打劫的強盜！至于《爭座位帖》這封信郭英乂收到后為何沒有一怒而毀，一度流傳于世，有人猜測可能是他看到這帖書法至寶后，由嗔轉愛，而至存墨。我卻不敢茍同，從郭英乂一生的爛德行來看，他留下這封羞辱自己的信，多半是為了將來有機會向顏真卿報復，只不過老天爺沒給他這個機會，不久后他就被人砍了腦袋。

信中提到的大宦官魚朝恩，下場也沒好到哪里。六年后，魚朝恩驕橫跋扈到連皇帝也不放在眼里，終于在一次皇宮宴席后，被唐代宗下令以一根白綾賜死。這個該死的太監在肅宗、代宗兩朝長期走紅，大大加強了宦官集團的實力，為唐朝中晚期宦官專權的局面乃至大唐王朝最后的崩潰埋下了伏筆。由此，你就不難悟出顏魯公的一腔憂憤在當時的巨大現實意義了。

該帖的真跡宋代猶在，大文豪蘇東坡一見驚嘆不已，認為此乃顏書中至為奇絕者，因當時顏真卿為盛怒所驅，下筆若狂，直如巨瀑奪崖而出，而絕無刻意布局之痕，卻恰在不經意間，發散出書法家的絕世功力，可謂通神之作。難怪自身即為大書法家的蘇學士，在評論書法領域中的巔峰級人物時，將第一人的王冠送給了顏魯公。

此帖原跡已佚，刻石存于西安碑林，我幾年前曾往彼處瞻仰。顏魯公的《爭座位帖》和王右軍的《蘭亭序》為行書中古今無數人仰望不息的并世雙峰。

我無意在此費筆墨去贊嘆顏魯公書法的登峰造極，關于這篇書帖古今名家的評論已經“汗牛充棟”，不是我這文化白丁可以置喙的。我讀后的感覺是，顏真卿這窮得寫過《乞米帖》的家伙，怎么就如此一副活得不耐煩了的德行？想想他呸呸狂吐唾沫的“兩盤大菜”，那都是皇上面前熱得發燙的“當紅炸子雞”啊！再看此人的生平，越發令人咋舌不已，當朝之中誰是頭號權奸，他就和誰玩兒命！最后終于將老命玩丟在連堂堂郭子儀元帥都躲著走的大奸臣——盧杞的手上。這樣看來，終究還是好人輸，壞人贏了。但細看這個回合，卻發現：那輸了的才是大爺，贏了的卻扮了回孫子！這是咋回事？且聽我道來。

這貌丑如鬼的壞蛋盧杞，因顏真卿不肯依附他，找了個借口請德宗皇帝派顏真卿去勸降一支如狼似虎的叛軍，其實就是送倔老頭兒去死。當盧杞大搖大擺上門宣告皇帝命令時，顏真卿冷冷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你爹當年為國家死守洛陽，被叛徒安祿山破城后砍下了頭，派人送到我守衛的平原城勸我投降，我親手接過你爹的頭，敬他是個忠臣烈士，用舌頭一點一點舔干凈他臉上的血污。你——你今天居然忍心送我活著上路去死！”盧杞一聽撲通跪下，渾身哆嗦著對顏老爺子一通磕頭。當然，顏真卿還是遵旨上了路，最后死在叛軍李希烈手中。

我沒有再回頭告訴瑞典同事拉爾夫，關于他領帶上文字后面的故事。因為一個西方人很難明白，在古代中國，爭座位與一個人的品格之間，為什么會有如此重要的相關性。在受過儒家禮教精神濡染的東亞，倒有可能對顏真卿多幾分的理解與尊崇。這一點，我后來在訪問東鄰日本時得到了印證。

一本日本高中歷史課輔教材，饒有興趣地將每個時代的日本與世界做出圖文對照，列出那時的外國和日本代表性歷史人物。我在這本書里只找到三位中國人，唯一讓中國人自豪、讓鄰居日本人尊敬的，就是我們民族古今忠臣烈士里的魁首——顏魯公。在他的畫像下面，工工整整地印著如天神凜凜一般的《爭座位帖》。

（摘自《歷史的隱秘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