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月外一首

吳海歌

每個人都抱著一輪月亮，又都被月亮抱著

我們像被孵化的蛋和雞

相互替代，卻不曾毀滅

身前的影子消失，身后的影子接上

在一輪圓月里承續

它把我們的影子照見

有時，我們見到的月亮，靜止地掛在天空

像一面大鏡子

它沒有移動。反覺是我們在移動

我們是圓的。變化的臉

像滑雪一樣，滑過它的光輝

床在移動。這個亙古的事物

跟月亮一樣，抗衡著時間傾倒的影子

檢視著各種聲音的沖擊

月亮看著我們。并將因滑動和拉曳

形成的碎片收撿

月亮的空，將生死悲喜整肅拼裝

它有能力記載和整理人類社會史

將碎片壓縮成整塊

包括我們的一部分或全部，入庫存列

如果要翻檢我們消逝的面容，每時每刻的變化

去找月亮

或許被我們丟失而遺忘的聲音

也存列在那里

我們每個人心里的月亮，形狀與性質不一樣，但功能大同小異

它們是天上大鏡子，分發給人類的小鏡子

適當的時候，將被收回

這叫人逝歸天

月亮照見我們的失眠和思索

照見文字如種子，在人心發芽

照見嬰兒，在母體孕育

照見林子，被一群鳥鳴孵化脹大

照見和記錄蟬聲，從纖細到茂密

從蟬身出逃，將空殼遺棄

每個人，都抱著一輪月亮終老

而月亮抱著每個人，養著他們的啼哭

嬉戲長大

看著他們，在自身的影子里消失

月亮大到，能將人類歷史歸宗于一時

也可以散發如月輝

多么透澈的生死輪回啊

尼 西

我感覺，尼西的山，正在被我移動

我多次夢見，在移動它

但都不完全

山底，青黛夾桃紅

青松中，出現一個藏族小姑娘

背著小背簍，在不遠處凝視我

很快又消失了

那時，我是個小兵，營房在森林里

其實，深黛夾桃紅，還夾綠營

出操、野營，綠得顯眼

鳥獸驚飛

一片片鋪展坳底的桃紅，被破開

隊伍，像一股暖流

沖擊著原始的冷凝

但這些重、輕，模糊

怎能完全搬動。特別是小姑娘的眼神

凝視的釘子的光芒

像子彈射向圓心

又怎么搬動。它是模糊的，移動的

我想到很多桃花，都像她，滿山遍野，若隱若現

怎么搬動。杜鵑鳥的叫聲

顯得殘缺，掉進一灣綠水里

怎么搬動

我輾轉幾十年，就想把它

從西藏，搬回重慶

與我們兩江相匯，成三江

增一座青黛夾白雪

又怎么搬動。尤其

那眼神更狠，像愛夾恨，像針

又怎么搬動

如今，或許褪盡了光芒

遁入地下，或山樑，又怎么搬動

我僅僅是說山底。還有山腰淡青

上走灰白，至雪刃山尖

千年冰封，萬世雪飄

不是一個冷字，能搬動得了的

這個冷，造成眼神遁入桃花

與世隔絕

又引起，我們走出綠營

回到家鄉

搬是搬了點回來，一部分

粘染在軍裝上，折痕陳舊

一部分，在心之一角，模糊難辨

尤為清晰的，是那眼神釘人

現在還有些冷

釘在心的某處

注：林芝的一個村落，山高林密，尤以桃花勝。